呂振羽 江明
要善于作宣傳工作
我們隨少奇同志,離別了淮海區區黨委所在地周村,前往山東分局。經過兩晝夜緊張行軍,我們大隊人馬到達了離隴海路三里左右的一個村莊,大隊傳令就地休息,并又檢查過封鎖線前的戰斗部署,事先已計劃好,負責護送少奇同志的梁興祚同志,他所率領的兩個團兵力分別在大隊兩翼前進,到了距離鐵路半里多路的地方,隱蔽下來監視敵人的兩側碉堡。粱興祚同志指揮另一部分勇士出其不意地逕入我們必經之路的那個鐵路卡子,把偽鐵路人員全部綁了起來。一切都在沉靜地敏捷地進行,一切都已布置妥當,一聲令下:“過封鎖線!”于是,這支秩序井然的隊伍,像一支穿云飛奔的火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強行沖過了隴海路封鎖線。黑夜,什么也看不見,每個人只看見前面的同志左腕上系帶的潔白的毛巾——聯絡信號,和回頭低聲傳達命令時炯炯發光的眼睛。經過徹夜急行軍,第二天十點左右才到達山東軍區濱海區的一個小鎮。
這里雖是邊沿地區,但鎮上經常駐有八路軍,群眾基礎較好,在這一帶我們的力量是很強的。當時,115師獨立五旅的一個連駐在那里。我們一行人在這里吃午飯、休息,準備下午繼續向山東分局進發。同志們經過了一段艱苦的行軍,本來都已十分疲倦,現在來到這里,一下子就象回到了家里一樣,心里分外踏實,大家一倒下來就睡著了。有的同志連背包還沒來得及解下來,靠在墻上就發出了鼾聲。
大隊為少奇同志準備了一間比較安靜的小屋,想讓他也好好地休息一下,但少奇同志在屋里剛喝完一杯開水就走出去了。這個鎮很小,只有南北一條街道,我們跟著少奇同志走上街頭。少奇同志一面瀏覽著街道兩邊的小賣鋪和民房,一面仔細地察看著張貼在墻上的宣傳畫和標語口號:“積極進行減租減息工作!”“加強減租減息工作!”少奇同志看到這兩張標語時,腳步立刻停住了,他沉吟了一下說:“積極進行減租減息工作!”接著就回過頭來望了望我們:“這地方的減租減息運動開展得怎樣?”這時,少奇同志的視線,又落在后間墻上的一張彩色招貼畫上,這是一張天主教的宣傳畫,畫端印著一排黑色的大字:“升天堂之路”,一行穿著西裝革履和長袍大褂的人牽著服飾華麗的女人和孩子,在一條大路上正向著這幾個大字奔去;但是就在這畫面的下端,卻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一群面黃饑瘦,衣衫襤褸的貧苦人民,正在凄凄慘慘地向畫的下角走著,在他們面前,也是五個黑黑的大字:“入地獄之門”。少奇同志在這張畫前端詳了很久,然后回過頭來對我們說:“你們看,天主教這樣反動的畫,也貼到這里來了。從這張畫上我們可以看出帝國主義在宣傳上是挖空心思的,它的階級性、目的性都非常明顯。”這時,我們這些隨行的同志,都在仔細傾聽,但也有的同志對這個問題還弄不清楚,露出困惑的神情。于是,少奇同志指著那張畫又說:“你們看,要信他的教嘛,就可以上天堂,那些長袍馬褂、西裝革履、服飾華平的老爺太太們都是些什么人呢?,還不是地主、資產階級!而他們走的路是通向天堂的陽關大道;不信教的,也就是那些反抗他們帝國主義秩序的人,就要入‘地獄之門,走到陰森森的地獄里面去。”略停了一下,少奇同志又帶著啟發的口氣,望著我們說:“這幅畫采用的形式,使人一目了然,象這樣的地方,我們倒可以向敵人學習,他是宣傳宗教,為帝國主義和地主、資產階級服務,我們呢,把它顛倒過來,讓他為無產階級服務,這不是挺好嗎?”
我們聽完少奇同志的話,感到少奇同志看問題總是那么深刻透徹,當時,我們就小心地把那張畫揭下來帶了回去。
我們到達山東分局后,分局宣傳部在研究對敵宣傳工作的一次會議上,有同志提出:把我國古代詩人的反戰詩歌,譯成日文,對敵宣傳,以達到瓦解敵人的目的。這時,柳崗立刻想起了少奇同志那次要我們向敵人學習的那幅畫來。當時就把少奇同志對于那幅天主教宣傳畫的分析以及對同志們的教育,向宣傳部同志作了傳達,并提出在詩文旁邊也可配上形象鮮明的招貼畫,使宣傳效果更好。
宣傳部同志們聽了柳崗的傳達,都感到少奇同志的意見對自己很有啟發,于是,大家立刻就動起手來,不幾天,詩畫并茂的宣傳品一張張地創作出來了。其中有一些搞得特別成功,如“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的詩句下面,畫著在日本富士山前,櫻花樹下,一個美麗的日本少婦,正在癡情地期待著她的丈夫歸來;而在另一端畫的卻是曝曬在中國廣闊無垠的原野上,在那破碎的太陽旗下的一堆骷髏白骨。又如在“一將功成萬骨枯”的詩下面,畫著一個胸前掛滿了勛章的日本軍官,他雙腳踩在一大堆日本士兵的尸體和骷髏上,左手高舉酒杯,右手摟著“愛國婦人慰勞隊”的女人,正在洋洋得意地獰笑。這些畫都是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反映了當時的現實——日本帝國主義進行的侵略戰爭的本質,反映了這個服務于日本統治階級的戰爭,給日本勞動人民帶來了多么深重的災難和痛苦;反映了日本人民和士兵對于侵略戰爭的厭倦和憎惡。
畫搞出來以后,我們就把它送給少奇同志看,少奇同志看了很高興地說:“對,做工作就是要肯去想辦法,我看這些畫,日本士兵一定會喜歡看的,而日本的軍官呢,又一定會阻止他們去看,這樣,就不只是達到了宣傳的目的,而且還會擴大日本軍官和士兵之間的矛盾!”
聽了少奇同志一次比一次深刻的指導,柳崗和宣傳部的同志們的工作積極性更高了,信心也更足了。很快地一張張詩畫并茂的宣傳品隨著裝滿了襪子、毛巾、肥皂、香煙、糖果的宣傳袋,飛到了敵人的據點里;在敵人必經之路口,不論是墻上、樹上、地上,也到處貼滿了宣傳畫。
這些畫一貼出去,果然不出少奇同志所料,日本的士兵們愛看極了,一個個的圍著畫轉,有的士兵看過后還偷偷地抹著淚花。這時,日本的“太君”(軍官)看到這些現象,就更加惶恐起來,他們向士兵下了一道命令:不準觀看中國人的宣傳品,違者嚴懲。但禁令征服不了士兵們思鄉的感情和厭戰的情緒,他們當著“太君”的面不敢看,只要一背著“太君”就又偷偷地觀看起來,當時有不少士兵就因為偷看中國的宣傳畫被“太君”鞭打腳踢,官兵之間矛盾加深了。
我們了解到這些情況后,興奮地去向少奇同志匯報,少奇同志聽了后,仍是那么安詳地微笑著說:“是的,一定會這樣的!”
親切的教導
我們隨少奇同志到達山東分局后,由于敵人封鎖嚴密,而且通往延安的路上要經過許多大塊敵占區從來沒有人走過,路上情況也還不夠清楚。因此,我們只好在山東分局暫時停留下來,等待時機再走。
這時,山東分局宣傳部長李竹如同志在反掃蕩中犧牲了。分局的工作很緊張,山東分局書記朱瑞同志便請求少奇同志,派柳崗同志暫時幫助工作。
在這些日子里,柳崗經常上午到分局工作,下午又回到少奇同志身邊。遇到比較重要的復雜的問題向他報告,他總是那樣仔細傾聽,并隨時給予極明確的指示。
在當時的山東,特別是在孔子的故鄉魯南一帶,不只在上層、在群眾中孔子的影響也頗深,如成年男女不得父母或家長許可,便不敢公開參加任何活動,有些父母或家長并常拿“老夫子”(即孔子)作借口去約束家內成年男女,等等。這對于我們抗日民主建政和群眾運動,都是一種阻力。因而,對孔子應采取什么態度,便提到了分局宣傳工作的日程上。對此,分局宣傳部的一些同志,認為應該正面提出孔子來加以批判;另一些同志則認為幾千年來,孔子在群眾中留下了深遠的影響,目前我們只能利用孔子來向群眾進行教育,而不能直接批評孔子。柳崗當時感到這是一個比較復雜的問題,不容對這種既不利于抗戰和民主的落后保守思想讓步,也不容脫離群眾。但究竟應該怎樣處理,自己思想上也還不明確。請示朱瑞同志,朱瑞同志也認為這樣的問題,應向少奇同志請示。
下午回來,鉚崗向少奇同志匯報了情況,并轉達朱瑞同志的意見。初夏的和風輕輕吹拂著,窗前婆娑多姿的樹枝搖曳著投影在這個樸素的房間。少奇同志坐在窗邊注意地傾聽著,凝視著坐在對面匯報的柳崗。隨后沉思了一下,以他那種絲毫不可移易的尊重組織的精神,以嚴謹而又謙遜的態度告訴柳崗:“這類問題,最后還是要請山東分局根據實際情況去外理,我只能談一點個人的看法。”
少奇同志當時指示的大意是說:孔子思想在當時是反映了社會前進的傾向和要求的,到今天還有其合理的因素,但不能否認,其主要方面又成了阻礙社會前進的有害東西。今天中國還有它的社會基礎,在山東、特別是魯南這個地方影響比較大,那也是很自然的。說到這里,少奇同志上身微微前傾,注視著柳崗說:“你想想,他生在魯南,孔子廟就在曲阜,還有許多傳說遺跡,歷代帝王差不多都到這里立碑,致祭……”
少奇同志繼續詳細指明:由于孔子思想在群眾中的影響,不光是個歷史傳統問題,還存在著一定的社會依據,因此,群眾要把這長期以來的傳統思想改變,要完全消除孔子對群眾的消極影響,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這在敵與我之間是一個極其復雜的意識形態的斗爭問題。
少奇同志站了起來,背著手緩緩地踱著,他的目光落在那兩扇大門上已經退色的對聯上,然后意味深長地說:“農村到處張貼的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之類的對聯,我看那就是地主階級的標語、口號;它能為農民所接受,是有其社會基礎的,那就是封建性的經濟基礎和其家長制的殘余,等等。”柳崗一面聚精會神地聽著,一面很快地記在一個小本子上。少奇同志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接著又說明:本來,在抗日戰爭這樣你死我活的斗爭中,各方面都在重新組織力量,都在迅速地發生變化。而意識形態等東西的根本改變,只有隨同社會基礎的改變,才能跟著改變的。我們通過減租減息運動、生產斗爭、民主建政等等一系列的運動和斗爭,然后在適當的時候,再來一個文化教育運動,可以逐步地改變群眾的思想面貌。但是要根本解決問題,須待抗戰勝利之后。說到這里,稍為停了停,又幽默地說:“目前,我們在有些問題上還是要同孔子妥協的。”然后他又講述怎樣妥協的問題,說明暫時可以不去正面地批評孔子,但這不等于可以去遷就落后,不對有害的東西作斗爭。對于有害的思想,是必須進行批判的,只是不正面地作為孔子思想去批判。
少奇同志在講話中,特別指出,當我們進行每一項工作時,既要足夠的估計到群眾的革命熱情和要求,也要恰當地照顧到群眾的覺悟和認識水平。主觀主義是辦不好事情的。
少奇同志又講到孔子思想中的合理因素。他說:譬如孔子曾說過:‘微管仲,吾其披發左衽矣!等等,這是主張民族自衛、反對外來侵略的思想,對我們抗日民族革命戰爭就有用,我們就應該充分利用它,不應該把孔子一筆抹殺。
少奇同志最后引用毛主席的話來著重說明,一切都要從實際出發,從對立統一的辯證法的原則出發,并強調指出,群眾工作絕對不容許脫離群眾;宣傳鼓動工作是群眾工作的一個重要方面。停了一會又說:這是我臨時想到的,你看怎樣?說到這里,他看了看柳崗的神情,大概又擔心他誤把中心放在處理孔子的問題上,又慎重的叮囑:不要把過多的力量放在這些方面;目前宣傳鼓動工作,應該是圍繞正在開展的減,租減息運動去布置和進行。
當時,分局宣傳計劃里面,又打算通過群眾團體的組織,到各個鄉去建立文化宣傳站,把它放在村支部的領導下進行經常性的群眾宣教工作。關于這個問題,柳崗也請示了少奇同志,少奇同志想了想說:這樣想倒不見得不好,不過目前最重要的,是開展減租減息運動,在領導群眾搞完減租減息以后,結合生產建政和對敵斗爭,把農會鞏固起來,同時把農民引上民主斗爭、武裝斗爭的道路。而群眾經過減租減息,生活改善、覺悟提高以后,很自然地就要求掌握印把,子和槍桿子,來保護他們的勝利果實。群眾運動是有一定規律的。因此,我看,目前不必分散力量。說到這里,少奇同志看著柳崗很懇切地說:“這是我個人的意見,你可以去問問朱瑞同志,你必須根據分局的指示辦事。”
柳崗感到經過少奇同志一層一層地剖析,許多問題都迎刃而解了,他是這樣循循善誘,使你感到他并不是在這里下結論,而是不知不覺地引導你去探索問題的根源,把握事物的本質。使你自己原來還在猶疑中的問題都獲得了正確的解答,他是那樣知道你的心思,好像看透了你的心,有些問題,還沒等你提出來,也會幫助你找到解答。
……
分局宣傳部根據少奇同志的啟示,研究了如何利用舊形式展開對敵戰區群眾的宣傳工作問題。當時,山東老百姓家里過年過節,辦喜事,都要貼對聯。宣傳部便打算用舊形式新內容的方式去從各方面寫它幾百幾千付對聯,用舊的楹聯集錦的形式印發給敵戰區群眾。同時,岳飛傳在山東流傳很廣,對群眾的影響很深。每個村里差不多都有會講岳飛傳的,群眾都很愛聽。晚飯后,或者陰雨天氣,大家湊到一起,一開講,就會有許多人來聽。因此,當時我們研究想把岳飛傳加以修改,去掉里面的迷信部分,強調反金和民主方面,用古本岳飛傳的形式印行,通過敵占區的說書人去進行宣傳。但這件工作,是要組織相當力量才能作的。當有了這個計劃后,柳崗就向少奇同志請示。記得那是在晚飯后散步的時候,大家邊走邊談,這時,麥浪迎風起伏,天空的彩霞繽紛,它的投影,使那柳枝飄拂下的小溪流水顯得分外絢爛。但這時誰也無心欣賞大自然,大家都為談話的內容所吸引住了。
少奇同志顯得很高興,在聽完柳崗的報告后,點頭微笑說:“這樣的想法很好,工作就是要肯去想,想盡各種各樣的辦法,來開展有利于我們和打擊敵人的斗爭。”
他接著說明:對聯,那是封建時代的標語口號,封建統治者利用對聯去為他們服務,現在,我們利用它來為我們服務是完全可能的。譬如辛亥革命后,許多地方貼“萬民平等,五族共和”的對聯,那就是以封建時代的形式來宣傳舊民主主義的共和國。少奇同志說到這里,看了看我們,然后說:“那么我們何嘗不可以這樣作,我們何嘗不可以利用它來為抗日戰爭服務,為無產階級的政治服務哩!問題是:在這些方面,應該只用較少的力量,如果用過多的力量,以至影響其他工作,特別是中心工作,那就要考慮。”
他順便坐在柳樹下的石頭上,點燃了一支煙,我們有的也就在他面前的石頭上坐下來,有的在他身旁站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接著說到修改岳飛傳的問題。他指出,岳飛傳修改一下進行宣傳未嘗不可,但是,它本身有一定的結構,你如果改動太多是要碰到困難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比利用對聯更容易為敵人發現。這時少奇同志用詢問、啟發的神態看著柳崗:“那是不是可能費力多收效少呢?”接著又說:“拿對聯說,你搞幾百幾千付對聯,敵人發現一付,也不容易馬上通通發現;同時,對聯一向在群眾里面也沒有固定的內容;岳飛傳,那就不同,你要用修改了的東西去改變在群眾中長期流傳的故事,更是不容易的……。
少奇同志站起來踱了幾步,然后說:“這樣的問題,應該從多方面來考慮一下,是不是?”他環顧隨行的同志們,這時,大家都聽出了神,不覺已是皎月東升了。
大家好像還沒有聽夠似地,但都覺得時間已經不早了,正像平常一樣,一方面都愛聽少奇同志講話,另一方面又怕累著他,但他自己卻總是那樣誨人不倦,在教導同志們的時候,總是那樣全心全意好像要把他自己精通的馬克思主義真理傳達到每個同志心理去似地。無論什么時候,盡管他那樣忙,或者有時身體不大好,我們也從沒有看到他有過煩躁或倦怠的神情。
在浴著晚風歸去的途中,少奇同志像平常一樣精神煥發,邁著穩健的步子,我們跟隨著他前進。
柳崗每次把少奇同志的指示告知朱瑞同志,朱瑞同志都很高興,認為少奇同志的指示非常重要;他并且說:按照少奇同志的指示去布置,山東的宣傳工作一定能夠很好地開展和摸出規律來。
三年以后,朱瑞同志回到延安,我們又見面了,談起過去的事情,他說少奇同志那次經過山東,對山東工作的開展是起了決定作用的。在宣傳工作方面,實踐也證明他的指示是完全正確的。
(聞君記錄整理)(本文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