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墨水

周耀明

老同學簇擁著我們來到宿舍，又打水，又端飯，親熱得不得了。幾個健談的還熱情地給我們介紹了學校的情況。院黨委書記也來了，他推著搡著把他們轟跑了：“你們走吧！新同學累了，先歇著！”

屋里只剩下我們幾個新同學。新同學里有些打農村來的，他們在屋里，看看這，摸摸那，似乎覺著樣樣東西都新鮮。新開學，差不多人人都買了瓶新墨水，在窗臺上整整齊齊地擺了一大溜。我把自己那瓶也放了進去。一個胖虎虎的矮個同學，扯著我的胳臂說：“嘿！這墨水怪，跟大伙的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我這個三角五分一瓶，你那個才一角四分一瓶。”我欣賞著自己那裝璜得格外漂亮的墨水瓶。他說：“這么貴！”我說：“不算貴，這好使。”“‘北京牌的不好使？”他指著自個那瓶驚奇地問。“差一點兒！”我笑著說。他搖了搖頭說：“嘖！嘖！這夠好使的羅！解放前，俺叔上學，連墨水都使不上，刮把鍋煙子，用水攪了用。”

“刮把鍋煙子……”這句話猛然刺了我一下，我楞了一會，又走近那溜墨水前，站了好半天。

它使我憶起了一瓶墨水的故事。

解放前，一個冬天的下午，東院四哥在學堂里闖了禍，掃地時把地主“王大善人”少爺的墨水碰灑了。當天晚上，“王大善人”堵著大伯家門口，伸著細長的脖子，搖著腦袋，用手杖戳打著破大門，跳著腳罵：“咱少爺那墨水，打天津衛買來的，你個黑腳板賠得起嗎？”大伯忽地沖到他面前：“閉嘴！老子窮，俺砸了鍋賣鐵也賠你！”大伯比他高出半截，又粗又壯，他嚇得趕緊退到街心。過了一會，看大伯沒動，他又來了勁。雙腳叉開，一手拎起布袍下擺，一手哆哆嗦嗦地舉起手杖，指著大伯鼻梁，叫道：“你，你，你拿錢來！”大伯家里米缸早就見底了，那還有半個子兒？后來還是聞聲趕來的窮鄉親和爺爺，賠著笑臉，把“王大善人”央走了。“王大善人”一邊走一邊扭過頭來，喊著大伯名字罵。

大伯氣得臉鐵青，堵著屋門，炸雷似地對大媽吼叫起來：“玉成呢？這不爭氣的東西！我……”“孩子沒敢回家，一整天了，飯也沒吃！”大媽傷心地哭了。“哭！哭什么？這學干脆歇了！”這是說給爺爺聽的。

爺爺扛了三十幾年的長活，受盡了有錢人的欺詐，見有錢人都識文斷字，以為只有識字才能出一口氣，便不管大伯阻攔，一口咬定要四哥念書。大伯何嘗不愿意自己孩子上學，可是家里連耗子都餓跑了，那有這份閑錢！爺爺把后院的杏樹砍了，把幾只母雞捉了，賣了幾個錢，才交上學費，剩下的錢買了兩本書和幾張紙。沒錢買墨水，四哥常常跪在灶前，刮把鍋煙子，用水攪了頂用。

這回闖下了大禍，大伯一家人都在發愁。這打天津衛買來的墨水，一定貴得很，拿什么去賠啊！

半夜了，四哥還沒回家。三叔去學堂找，學堂的人早走完了。回來一說，家里人慌了，亂成一團。村里的窮兄弟也驚醒了。人們四出去找，井臺、河邊、坑沿都找遍了，也沒個人影。大媽幾乎急瘋了，散著頭發，向風雪攪成一團的茫茫夜空使勁地搖著雙手，嗓子都喊啞了。

第二天，爺爺頂著風雪，在野外轉游了一整天，才在張村后面的破窖里找到了。四哥已凍僵了，爺爺把他背了回來。

大伯見人回來，氣又上來了。過去就給了四哥兩鞋底子。十二歲的小四哥，嚇得往墻角里躲，咬著薄薄的小嘴唇，兩只大眼睛驚惶地看著大伯的臉。淚珠兒在眼里直打轉轉，不敢落下來。爺爺氣極了，抓起挑水扁擔把大伯打了一順。大伯一氣跑了。

天黑了，大伯還沒回來。窗外北風打著呼哨，不時有幾片雪花從破窗洞里飄進來，無聲地落在炕上，屋里死一般靜。

天快亮了，大伯才回來。破棉襖沒有了，只穿件夾褂，臉凍得烏紫。他伸出松樹皮似的手，擦去了掛在四哥腮上的淚珠。默默地從懷里掏出一瓶墨水，放在四哥手里，又攥緊了四哥的手。四哥撲在大伯懷里，大哭起來。瘦瘦的肩胛骨，一上一下地抽動著。大伯摸著四哥的頭，柔聲地說：“孩子，這世道，學堂不是給咱們開的啊！”

后來，墨水賠了“王大善人”，瓶子留了下來。四哥把它當成心肝尖，我到他家里玩，伸手摸摸那瓶子，他便趕緊藏起來。那時，在我心里，這“墨水瓶兒”可是普天下頂“貴重”的！

事情過去十幾年了。十幾年時代大變了！學校都是我們“黑腳板”的了。我由小學到中學，現在又上了大學。墨水買了無其數。起先，使“北京”牌的墨水，就心滿意足；后來，改使有香味兒的“金龍”牌墨水；今天，我又買了這瓶“英雄”牌的，……不知不覺中，我使墨水的口味愈來愈高了，壓根兒忘記了四哥那墨水瓶。一種不安的情緒在我心里翻騰起來。

小小的墨水瓶，它裝著四哥的淚水，裝著大伯的長嘆，裝著爺爺破碎的希望，裝著階級的仇與恨啊！我仿佛聽見四哥在提醒我：“弟弟，千萬不能忘掉那墨水瓶！它里面盛滿了咱們階級的苦呵！”

猛地，我從沉思中醒了過來。我不自覺地走了過去，拿起了那瓶墨水，心頭涌起了千言萬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