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英倫
法國作家亞歷山大·大仲馬(1803—1870)的長篇小說《基度山伯爵》(舊譯《基度山恩仇記》),一向受到我國讀者的喜愛。最近,這部小說的中譯本再版,又引起人們濃厚的興趣。
但是,由于一種不可靠的傳說,使一些讀者對是否能夠肯定這部書產生了疑惑;有人甚至簡單地推論說:如果敵人說它好,那么它想必壞。
其實事情并不這樣簡單。一部好書,人民群眾理所當然地贊揚它,同時反動階級也別有用心地為它捧場,這種情況在中外文學史上都是屢見不鮮的,《基度山伯爵》的遭遇不過是其中一例。但是,只有人民群眾才是文學作品的最權威的評判者。一百多年來,小說《基度山伯爵》一直在世界范圍內擁有廣泛的讀者;無產階級文學家高爾基稱贊它是一部“令人精神煥發的書”①;而革命導師馬克思最喜愛的小說家之一就是《基度山伯爵》的作者大仲馬②。這一切表明,人民早已給這部小說作了經得起時間考驗的肯定評價。
人民評判一部書的好壞,總是首先檢驗它對人民的態度,看它在歷史上有無進步的作用。《基度山伯爵》的中心內容,是水手鄧蒂斯被告密而遭迫害,越獄后化名基度山伯爵報恩復仇的故事。按主人公鄧蒂斯——基度山伯爵的經歷,全書可分為蒙冤和報恩復仇兩大部分,跨越波旁復辟王朝和七月王朝兩大時期。我們就結合這兩段時代背景,分別考察一下小說兩大部分的社會意義。
一八一四年,歐洲封建君主的反法聯盟搞垮了拿破侖帝國,把在一七八九年資產階級革命中被趕下臺的波旁王室重新扶上王位。拿破侖帝國政府按其實質是資產階級的政府。波旁王室復辟是歷史的一個嚴重倒退。人民痛恨復辟政權,于是把流放在愛爾巴島的拿破侖當作反復辟的象征,盼他歸來。封建復辟與人民反復辟,構成波旁復辟王朝時期的主要社會矛盾。
大仲馬筆墨所至,對王室復辟初期的這一主要社會矛盾作了不少點染和勾勒。在第一章(《船到馬賽》)中,我們可以看到,水手鄧蒂斯和船長摩萊爾對拿破侖的敬愛之情溢于言表。而在第六章(《代理檢察官》)和第九章(《訂婚之夜》)中,我們又可以聽到貴族社會對反復辟人民的憎恨和驚恐的言談。馬賽代理檢察官維爾福說:“愛爾巴島上的拿破侖,離法國是太近了,由于他近在咫尺,他的黨徒因此就有了希望。馬賽到處是領了半餉休養的官兒(指前帝國官員——筆者),他們每天都為極輕微的小事借口和保王黨吵架,所以上層社會之間常常鬧決斗,而下層社會則時時鬧暗殺。”其實尖銳的政治對立不僅在社會上存在,而且滲入了維爾福自己的家庭:維爾福死心踏地攀附復辟政權,他父親諾梯埃卻在主持推翻復辟政權的密謀。
然而,復辟初期的階級斗爭,在小說中主要還是通過水手鄧蒂斯的蒙冤來表現的。
就在波旁王室復辟近一年后,拿破侖從愛爾巴島回國“百日”復位前夕,鄧蒂斯因為在返航途中曾去愛爾巴島,替那不勒斯國王穆拉特(拿破侖的妹夫)送一個包裹給拿破侖;并且受拿破侖之托,還將送一封密信給正在策劃起事的巴黎拿破侖黨人,不幸被人告密并被打入死牢。貨船押運員鄧格拉司和漁民弗南告發鄧蒂斯,代理檢察官維爾福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雖然有這樣那樣的個人動機——鄧格拉司妒嫉鄧蒂斯即將升任船長,弗南怨恨他“搶去”自己心愛的人,維爾福怕他傳送密信的事泄露,牽連其父,殃及自身。不過,驅使他們這樣干的根本原因,是他們在政治上都站在反動的復辟政權一邊——鄧格拉司和弗南,正如他們在告密信中自我供認的,“系擁護王室及教會之人士”;而維爾福本來就是復辟政權鎮壓人民的鷹犬。另一方面,受害者鄧蒂斯固然不了解包裹和密信的內容,但他在感情上傾向于拿破侖,行動上參與了拿破侖的“百日”事變。鄧蒂斯的蒙冤,象一個騰躍的浪花,以小見大地反映了激蕩復辟王朝社會的政治波濤。
大仲馬生于資產階級革命時期一位著名將領的家庭。從小就對資產階級革命懷著親切的感情,對封建制度深惡痛絕。波旁王朝復辟后,他曾冒險去獄中,給兩個因密謀反對國王路易十八而被監禁的前帝國將軍送去武器和金錢。一八三○年七月革命爆發,他又拿起槍參加過街頭的戰斗。大仲馬把他的資產階級革命信念和反封建復辟的強烈情緒,都滲透入鄧蒂斯蒙冤的故事中去。小說一開始,他筆下的正直、善良的鄧蒂斯就博得讀者的好感,而陰險狡詐、愛撥弄是非的鄧格拉司則引起讀者的嫌惡。隨著鄧蒂斯冤案的鑄成和發展,讀者對蒙受飛來橫禍的鄧蒂斯越是同情,對耍弄陰謀詭計的鄧格拉司、維爾福之流就越是痛恨。就這樣,通過對鄧蒂斯蒙冤故事的描寫,大仲馬鮮明地站在反封建的進步立場,猛烈抨擊了復辟勢力對反復辟人民的殘酷迫害。
鄧蒂斯在死牢里捱過十四年,于一八二九年即復辟王朝覆滅前一年越獄。但他直到一八三八年才得償復仇的夙愿,這時已是七月王朝的中期。七月王朝時代掌握統治權的不是整個資產階級,而只是其中的一個集團——金融貴族。“他們盤踞王位,他們在議會中強訂法律,他們分配從內閣直到煙草局的各種官職。”③其他各階級與金融貴族的斗爭,居于社會矛盾的首位。
從鄧蒂斯蒙冤到復仇的二十三年里,他的三大仇家步步高升。鄧蒂斯化名基度山伯爵來到巴黎時,他們正是七月王朝金融貴族統治集團中紅得發紫的人物:鄧格拉司是金融界巨頭、眾議員,弗南以馬瑟夫伯爵的名義從事實業、廁身于貴族院,維爾福高踞于巴黎首席檢察官的寶座。這三位金融、政治、司法界的顯貴,構成七月王朝統治集團的一個典型的縮影。
對于這些被七月王朝上流社會引為驕傲的“精華”,大仲馬以犀利的筆勾劃了他們每個人發跡的丑惡歷史。鄧格拉司在拿破侖從愛爾巴島歸來后就畏罪逃到西班牙,靠倒賣軍糧成為暴發戶。復辟王朝末年,他為行將垮臺的國王籌款而得寵,受封為男爵。在金融貴族掌權的七月王朝,這位銀行家更是縱橫捭闔,大顯神通,甚至讓妻子勾搭內政部長的秘書,探測政治風向,以利金融投機。弗南于拿破侖“百日”復位期間在戰場投敵。波旁復辟時他成為少尉。這個西班牙移民,在法西戰爭時竟去對祖國人民作戰,并因幫西班牙保王黨上臺有功,升為上尉,獲伯爵頭銜。土希戰爭中,他身為希臘總督的三軍總監,當上了中將。維爾福在一手鑄成鄧蒂斯冤案以后,就去向國王報告拿破侖打回法國的計劃,受到嘉獎。第二次復辟期間,他更賣力地為王室效命,向人民實行反攻倒算,步步升遷。此刻,他又成為七月王朝鎮壓人民的劊子手。在大仲馬筆下,這些當權者的歷史滿紙卑污,他們的金錢、紋章和頂冠,無不浸透著人民的鮮血。
《基度山伯爵》寫作和發表于1844—1845年,那時是七月王朝統治的后期,它敢于通過這三個反面人物的刻畫,對本朝統治階級的罪惡作這樣切中要害的針砭,應該說是難能可貴的。鄧格拉司等人的丑史,作為形象的歷史材料,也有助于我們領會馬克思的論斷:七月王朝金融貴族不過是“流氓無產階級在資產階級社會上層的再生”。④
《基度山伯爵》以大部分篇幅描寫它真正的主人公基度山伯爵的報恩復仇活動。他巧妙而又嚴厲地懲罰了自己的三個仇人:他讓愛金錢勝于生命的銀行家鄧格拉司在金融投機中一次次蝕本,直至徹底破產;他揭發好以其高貴身世自炫的馬瑟夫伯爵叛賣希臘總督的卑劣行徑,使之身敗名裂;他把以“鐵面無私”的執法者自居的維爾福作為殺人犯推上被告席。
“主要人物是一定的階級和傾向的代表。”⑤正是在基度山伯爵的報恩復仇行動中,蘊含著大仲馬所要弘揚的社會哲理,也就是小說的主題思想:賞善罰惡。
賞善罰惡的觀念,古已有之。不過,不同時代、不同階級、乃至不同個人,分辨善惡的標準和賞善罰惡的主張是千差萬別的。
中世紀法國宗教文學把篤信虔誠、安貧守命視為善,而把不敬神靈、犯上作亂視為惡。它的“賞善罰惡”是維護古代封建社會的理論。
大仲馬同時代人歐仁·蘇在長篇小說《巴黎的秘密》中,也宣揚賞善罰惡,但他要罰的大多是社會底層的人,而且他不僅把懲罰的權柄,也把獎賞的權柄交給司法部門。這種依賴資產階級國家機器賞善罰惡的方法,顯然是虛偽的。所以馬克思斥之為“維護社會的新理論”⑥。
大仲馬的《基度山伯爵》則不同。它的主人公專門懲罰反動統治集團中的大人物,這些人是他的私敵,也是廣大人民的公敵;他以“復仇之神”的姿態,對那些做盡壞事而不受懲罰的統治階級“施行我的法律”,這恰恰是對反動統治階級“賞善罰惡”的否定。總之,小說《基度山伯爵》通過主人公的賞善罰惡,反映了廣大人民對七月王朝賞惡罰善的不平世道的憤懣,表達了他們對實現社會正義的渴望,具有積極的社會意義。
以上表明,這部小說的主流是好的。但也應該指出,由于大仲馬資產階級世界觀的局限,這部小說的思想內容存在著不容忽視的嚴重缺陷。
首先,盡管基度山伯爵的賞善罰惡是正義的,但他的方法卻是實際上不可行的。他聲稱“我用兩種東西來達到我的希望——我的意志和我的金錢。”實際上,他能復仇,全仗著他有一座“比金山還值錢”的小山。在他報恩復仇的每個關鍵環節,都是金錢起決定作用。他甚至可以干脆用無限透支搞垮鄧格拉司的銀行。他所揭示的,歸根到底是用金錢來賞善罰惡的方法。金錢在資本主義社會里誠然有極大的魔力。小說中鄧格拉司為便利金融投機,甘心讓妻子私通內政部長的秘書等情節,就是對金錢魔力的很好的寫照。但是,當大仲馬要用金錢來糾正資本主義社會的不平世道時,他就陷入了妄圖用金錢勢力反對金錢勢力、用金錢統治代替金錢統治的矛盾。忘記了他筆下的鄧格拉司這句頗有道理的話:“要弄倒我,必須有三個政府垮臺”。幻想在不改變資本主義制度的條件下達到社會主義,這是大仲馬資產階級局限性的最主要表現。
任何唯心主義都必然要導致相信靈異。大仲馬也沒有逃脫這個規律。在資本主義社會里,明明“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⑤而他偏要主人公擁有一筆干干凈凈的金錢;明明只有反動統治階級占據著大量財富,而他偏要正義者成為最大的富翁;明明金錢只能作惡,而他偏要金錢行善。為了使這一切違反現實的事情顯得“天經地義”,他便請出上帝:是上帝從天上擲下一筆干干凈凈的金錢,讓它落到正義者手邊,用它去罰惡賞善。鄧蒂斯原不相信上帝,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上帝。不曾遇到過任何事物可以使我相信他的存在。”但是,自從他奇跡般地獲得獄友饋贈的世間“聞所未聞的絕大財富”以后,他不但信仰起上帝,而且儼然以“救世主的一個使者”自命了。基度山伯爵每一次賞善罰惡,都是按照“上帝的偉大計劃”行事的。隨著他賞善罰惡行動的進展,小說籠罩著越來越濃厚的神秘主義氣氛。全書結尾,大仲馬甚至通過基度山伯爵之口勸告人們:“在上帝揭露人的未來以前,人類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這四個字里面的:‘等待和‘希望。”這種宿命論的說教,更是荒謬而又有害。
每個階級的作家都按照本階級的理想塑造英雄人物。因此毫不奇怪,大仲馬賦予了基度山伯爵以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超人意志和“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信條。基度山伯爵是“超人”,他象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無所不曉,無所不能,甚至能起死回生,預卜吉兇。他又是陰謀家,他的某些行為,例如教唆維爾福的妻子下毒,結果害死老仆和兒童,不僅超出了復仇的限度,而且做法也極其卑劣。
對《基度山伯爵》思想內容上這些嚴重謬誤,我們必須給以有分析的批判。但是總觀全書,畢竟瑕不掩瑜。
談到這部小說的藝術性問題,首先要指出,大仲馬是個報章連載小說家,《基度山伯爵》同他的大部分小說一樣,專為報章連載而寫。這就決定了它的基本藝術特點。
報章連載小說受兩種因素制約:第一,它必須面向盡可能廣泛的讀者,適合他們共同的愛好,而讀者大眾的共同愛好是聽故事;第二,要使愛聽故事的讀者們每期都“有所得”,它必須有大量連續不斷的情節。
小說《基度山伯爵》正是以情節取勝。它充分顯示出大仲馬設計情節和編排故事的出色才能。蒙冤的主人公入獄后是死是活?越獄后能否報仇,如何報仇?這是讀者最關心的。大仲馬就緊扣著這條主線,密布下一連串的情節。在婚筵高潮上,鄧蒂斯突遭飛來橫禍;在絕望的死牢里,他又獲得不期而至的遺產;在羅馬廣場上,臨刑的犯人當眾從絞架上得救;在邦杜加客棧里,卡德羅斯夫婦圖財害命的腥風血雨;維爾福活埋親生子的可怖之夜;馬瑟夫伯爵出賣希臘總督的往事;吝嗇的鄧格拉司在匪窟受敲詐的大快人心的場面……數以百計的這類精彩情節,出人意外而又入情入理,富有奇遇色彩而又不給人荒唐之感,以強烈的吸引力牽動著讀者步步入勝。
在這部小說里,很少大段的心理描寫和長篇的景物描寫。它基本上只有兩種要素:人物的言語和動作。但其中的人物并不因此而缺少性格特征。大仲馬這位早年曾以戲劇創作聞名的作家,極善于通過人物的一句話、一個表情來揭示其內心世界和內在品質。試看第一章《船到馬賽》。抵達港口的鄧蒂斯和鄧格拉司只不過分別同前來接船的船主交換了三言兩語,然而他們迥然不同的品質和性格已躍然紙上。小說也不因此而使人感到背景空虛。因為隨著主人公的奇遇,一忽兒是陰森的地牢,一忽兒是光怪陸離的匪窟,一忽兒是人跡罕到的海島,一忽兒是大都會巴黎,一忽兒是狂歡節的羅馬,一忽兒是備受戰禍的希臘,場景不斷變遷,使得全書的地方色彩和環境氣氛顯得相當濃烈。
作為講故事的能手,大仲馬寫來滔滔不絕,有聲有色,娓娓動聽,但決不雕鑿,決不追求綺麗的詞藻或故作艱深,而是力求明晰、流暢。
總之,《基度山伯爵》并不具備高超深奧的哲理、光焰萬丈的氣勢、詳征博引的史料,它只是以通俗的文學形式表達了普通人關于善惡的人之常情。“通俗小說”——資產階級輕蔑地這樣稱呼它。“通俗小說”——我們也這樣稱呼它,但帶著贊賞的意味,因為這是一部從內容到形式都為群眾所喜聞樂見的書。
①高爾基:《文學書簡》給伊·亞·格魯茲節夫,第84頁。
②見拉法格《回憶馬克思恩格斯》和梅林《馬克思傳》。
③馬克思:《1848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394頁。
④馬克思:《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396頁。
⑤《恩格斯致斐·拉薩爾(1859年5月18日)》,《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343頁。
⑥《馬恩論藝術》第3卷第78—79頁。
⑤《資本論》第1卷,《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8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