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
參加追悼會回來,若有所失。參加的既然是追悼會,當然會若有所失,有什么好說的?我是說明明趕到了八寶山,明明在禮堂里肅立了十來分鐘,可是我的哀思好象沒有盡情地宣泄,或竟是簡直沒有得到宣泄,因而若有所失。
于是聯想到兩篇祭文: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歐陽修的《祭石曼卿文》。
這兩篇祭文都收在《古文觀止》里,我小時候讀得相當熟,背得出,現在可不成了。書架上有中華書局去年重印的《古文觀止》標點本,我兼用眼鏡放大鏡還看得清,就把這兩篇重讀一遍。
祭文全是對死者說話,仿佛死者就在身邊而且句句聽得清似的。韓愈對他的侄子十二郎說得非常懇切。他說咱叔侄兩個年紀相差不大,嫂嫂說過,韓家的指望就在咱兩個身上。他說當年為謀生各地奔跑,以為將來總能夠長久共處。他說自己年紀不滿四十,眼力差了,頭發灰了,牙齒動搖了,只恐壽命難保,使你十二郎抱恨無窮,誰知道你竟先我而死。真的嗎?惡夢嗎?傳來的噩耗怎么會在手頭呢?以下說料理十二郎的后事;怎樣處置他的遺孤,假如力量夠得到,準備把他遷葬到祖墳上。接著發一通感慨,說天涯地角,長期分離,生不得相依,死不得夢見,全是我的不是,還有什么好說。從此我也不再想旁的了,只愿教導你我的兒子,期望他們成長,撫養你我的女兒,準備她們出嫁。話雖說完了,一腔心情可說不完表不盡。“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問十二郎究竟知道不知道,還是仿佛十二郎就在他韓愈身邊似的。我想,韓愈寫罷這篇祭文,大概在悲痛的同時感到挺舒暢,因為他把哀思盡情地宣泄出來了。
歐陽修的《祭石曼卿文》三次說“嗚呼曼卿!”當然是對石曼卿說話。一說他石曼卿必然會有傳世的聲名。二說他石曼卿該不與萬物同腐,可又想到自古圣賢都只剩枯骨和荒墳。三說自己系念跟石曼卿的交情,不能把盛衰之理看透,因而悲愴非常。這一篇是韻文,如果善于念,念起來叮叮當當,鏗鏘有致,相當好聽。可是就祭文而論,未免嫌其泛。換句話說,只要你不管對象,只圖自己發一通感慨,那么用來祭無論哪個朋友都成,不限于石曼卿。
單憑兩篇祭文當然不能判定韓歐二人文筆和風格的高低。如果給這兩篇祭文評分,大概誰都會說韓的得分該比歐多吧。
祭文全是對死者說話,好象是相信有鬼論,不相信神滅論,可能有人要說這是古人的局限性。我倒要為古人辯護,人類可能永遠難免局限性,古人這點兒局限性又算得了什么?
讀完兩篇祭文,再想如今的追悼會。追悼會不用什么祭文而用悼詞,悼詞不是對死者說話,全是對在場的參加者說話,可以這么說,在這一點上,咱們逾越了古人的局限性了。
毛主席不是說過嗎?“今后我們的隊伍里,不管死了誰,不管是炊事員,是戰士,只要他是做過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們都要給他送葬,開追悼會。這要成為一個制度。這個方法也要介紹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用這樣的方法,寄托我們的哀思,使整個人民團結起來。”按毛主席的意思,悼詞自然是對在場的參加者說的,惟有充分表達大伙兒的哀思,才能使大伙兒深深感動,更加團結。悼詞中歷敘死者的經歷和工作,表揚死者的業績,勉勵大伙兒化悲痛為力量,學習死者的所有優長,這些都是必要的。但是還有一點很重要,必須表達大伙兒的哀思。因此我想,悼詞和祭文雖然不是一回事,也該寫得《祭十二郎文》那樣懇切,不宜寫得《祭石曼卿文》那樣泛。
悼詞的話全是對在場的參加者說的,卻有例外。某些悼詞的末了一句話是對死者說的,就是“某某同志,安息吧!”
讀者同志假如不嫌羅索,請容許我談談這個“某某同志,安息吧!”
據我的未必可靠的記憶,前些年在悼詞的末了用這個話作結的相當普遍。一九七三年七月中旬,首都舉行章士釗先生追悼會,郭老致悼詞,卻沒有說這個話,我記得特別清楚。從此以后,或用或不用,好象不用的比較多,不過不敢說定,最近還聽見過兩次呢。
我一向反對這個“某某同志,安息吧!”每聽見一回,總感到異常不舒服,難以描摹。為什么不舒服,大概有四點:
通篇悼詞全是對在場的參加者說,惟有這一句是對死者說,文體見得不純。這是一。
感情太激動了,有時把死者當成活人,跟他嘮嘮叨叨說一通,也是有的。但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末了這么做,未免犯了跟韓愈歐陽修同樣的局限性,總之不怎么好。這是二。
對死者說“安息吧”是從哪兒來的?原來是天主教里的規矩。天主教徒念完了為死者祈禱的經文,就在死者身上澆圣水,同時念“ReguiescatinPace!”(據說是“安息吧!”的拉丁文)。并非天主教徒為什么要仿效天主教的殯儀呢?這是三。
死者死了,囑咐他“安息吧!”有時還要加重語氣說“永遠安息吧!”這里頭包含著多少為死者慶幸,替死者安慰的意味啊!這個意味的反面,不就是為人在世究竟沒有多大意思,活一輩子,無非辛辛苦苦,勞勞碌碌,如今好了,你可以享受安息的幸福了嗎?這個意味,對死者毫無關系,因為究竟活好死好他再也沒法考慮了,可是對活人卻大有關系。這是四。
我老是在希望,“某某同志,安息吧!”這句話“永遠安息吧!”
六月四日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