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熙
我以記者編者的身份和吳晗同志相識,是一九四六年七月的事。
那是抗日戰爭勝利后,國民黨正磨刀霍霍準備大打的時候。日本投降,毛主席到了重慶,周副主席奔走于滬寧道上,各地民主運動風起云涌。昆明是西南聯大所在地,民主人士集中,思想活躍,國民黨極為仇視。這里特務活動猖獗,白色恐怖嚴重。一九四五年底就發生了一二一屠殺于再等四人的大慘案。一九四六年夏繼七月十一日暗殺李公樸之后,十五日聞一多又遭毒手。
我那時正在我黨《新華日報》上海籌備處工作,國民黨不批準出報,我們就出版了《群眾周刊》,起了代替報紙的作用。一天領導同志告訴我說,聞一多被暗殺了,他的好朋友吳晗剛到上海,你趕快去組織他寫一篇悼念文章。我連忙按告訴我的地址找到了吳晗路過上海臨時住的朋友家。那時正是夏天,氣候炎熱。我說明來意,他就搬來了一張小桌放在院子陰涼處,磨墨展紙,邊哭邊寫,我就坐在他旁邊等著他寫。這就是《哭一多父子》那篇文章。這時好象是聞一多遇害的第二天,當時得到的消息僅僅是初步的情況:聞一多中彈倒下去的時候,陪著一同出去的聞立鶴,立刻撲上去,想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他爸爸。但是,特務的槍彈把他打翻,立鶴身中五彈,肺部被打穿,一顆子彈離心臟只有半寸,右腿被打斷了,傷勢十分嚴重。他被送進危重病人的單間,看來是無可救藥了。反動派暗殺了聞一多,還想奪去這年僅十八歲的生命。從繼續傳來的消息,才知道立鶴死里逃生,居然得救了。現在留傳下來眾所周知的這篇文章的題,就是刪去了《哭一多父子》中的“父子”二字,成了《哭一多》。解放后還選入語文教材。
吳晗對我黨報紙的編輯記者,一直是另眼相待,視為自己人,推心置腹,極為親熱。解放前在蔣管區這樣,解放后仍然這樣。凡是黨報黨刊約稿,他就撰寫遵命文章。象這篇《哭一多父子》,就是當時應約,當時寫,當時交稿。我們收到稿子就馬上編、馬上排、馬上印、馬上把這個有悼念特輯的雜志送到讀者手中,向國民黨投擲了有力的一槍。吳晗寫出這篇感情洋溢,激動人心的悼文,固然由于他和聞一多交誼深厚,并肩戰斗多年,更是由于對國民黨的高度仇恨,和對我們共同事業的熱愛才能寫得如此感人。
也就是在那次約稿后不久,有一天在西藏路口紅棉酒家的一次招待會上,吳晗對我悄悄地說:這是替你們請客。這就是說,在為黨做工作。我那時也不知道他是否黨員,可是他名義上卻以民盟身份出現,為我黨做了許多普通黨員完全不可能做到的貢獻。吳晗為黨傳書遞信,輸送青年和上了黑名單的進步人士去解放區。甚至個別黨員同志在遭到危險時,也通過吳晗的關系回到解放區去。他還抄收解放區電臺的廣播,油印了散發出去。在昆明、在上海、在北平,他都曾經是一個很可信賴,善于應付各種復雜危急情況的黨的地下聯絡員。
白色恐怖嚴重,處境極為險惡,戰友一個個倒下去,吳晗仍然無所顧慮地繼承他們未完成的事業。在解放前夕的北平,他仍然是在教授中反蔣、支持民主運動的最活躍的分子。講演、發通電、寫宣言、找人簽名、開座談會、寫文章、出刊物,忙個不停。這時我正流亡香港,在那兒還從北平寄來的地下刊物上看到他寫的文章。由于他特殊的文風和文體,雖然化了名發表,也還可以從中認出他來。象他這樣硬錚錚的漢子,是絕不會被無聲手槍嚇倒的。他同樣具有聞一多那樣明知有危險仍要做、仍要去的精神。我們雖遠在香港,可是卻很為他的安全擔心。他一直堅持到一九四八年“八·一五”大逮捕以后,清華遭到搜查,實在無法開展工作,非走不可,才離開清華園。
一九四九年初,在剛剛解放了的北平,我們又重晤了。當我到他家書房時,他拿出他的手稿《朱元璋傳》給我看,并說這部稿子,在他進入解放區平山時已經送給毛主席審閱過了。并向我描述了毛主席接見他的情景,轉述了毛主席對這部書稿的意見,言談中充滿了敬佩之情和幸福感。
解放初期八、九年我在編內部刊物,沒有去找他寫文章,甚至搞書評雜志、搞報紙副刊編輯工作時,都沒有去找他寫文章。總誤以為他地位不同了,不會再寫文章。其實是我錯了。
一九五七年,我在一家報紙工作,所經手組織的雜文幾乎都遭到了批判。我聯系的雜文主要作者紛紛被打成右派分子。我這個走名家路線的編者也就登時失去了衣食父母。可是工作還要做下去,副刊也還在天天出版,雜文還要找人去寫。在那文網大張,文字獄大興的日子里,人人視寫雜文為畏途。在這組稿工作艱難,走頭無路的時候,才又重新想到吳晗。約請他寫些文章,打算在報紙上開辟一個專欄“讀書札記”,以打破寂寞的空氣,也免得每一篇都要跑出去組織的麻煩。搞“讀書札記”當時也是擔風險的,因為很容易“厚古”,而陳伯達當時正在拿這個“厚古”的棒子到處找人打。然而,吳晗同志勇敢地承擔了這個任務。開辟這個專欄之后反應還好。讀者反映不去說了,同業反映極為強烈,有的報社來問作者劉勉之是誰?我們未便保密,告訴他們就是北京市副市長吳晗,并代為介紹去找。以后吳晗就為該報另外寫了一組文章:《古代的戰爭》、《古代的斗將》、《斗將的武藝》、《陣圖和宋遼戰爭》、《明代的火器》等等。有的出版社也來人,說這個專欄告一段落時,他們要匯集出書。問作者是誰,好去聯系預約。后來果然出版了,這就是《燈下集》。
自此以后吳晗為報紙刊物寫文章的興趣特濃,勁頭越來越大,越寫越多,如泉水一樣流個不停。一九五八年,正是吳晗同志解放后寫作最旺盛的時期。他在《一個倡議》一文中說:“這一年,全民大躍進的一年。我寫了十萬字左右的雜文,預備出一本雜文集;編了解放前寫的一部分雜文,題名《投槍集》,不久可以出版。”不但寫的多,而且出了書,連解放后八、九年一直沒有出、沒想出的解放前寫的雜文也整理出版了。反右后的一九五八年不是很多雜文作者都擱筆的年代嗎?別人都不寫了,吳晗反而大寫特寫雜文,打破沉寂空氣,在報上三天兩頭有他的作品出現。筆名真名并用。在《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光明日報》、《北京日報》、《新建設》、《前線》、《歷史教學》、《戲劇報》上都可以找到吳晗的文章。
“為什么過去九年寫得很少,這支筆幾乎重得不能使了呢?”吳晗這樣問自己。九年指的就是從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五八年這九個年頭。解放了,吳晗擱筆了,他自己的答復是:“因為還有些思想問題,自己原諒自己,工作忙,寫不了,其一也。即使有時候有點時間,但很零碎,今天寫幾行,隔多少天再接著寫,文氣不貫,寫不好,索性等有時間再寫,其二也。更主要的是以為自己并非作家,寫作是作家們的事,干嗎不度德,不量力呢?其三也。還有,業務水平不高,理論呢,更談不上,不寫——橫豎沒有寫的任務,可以藏拙,寫了出了錯,反而受批評,畏首畏尾,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其四也。”總起來他認為:“這八九年來,原諒自己多了一些,寫得就很少。”然而吳晗并沒有一直原諒自己,以后他寫了,并大寫特寫。
吳晗同志是在許多有才華的雜文作者被打成右派之后才重新在寂寞的文壇上出現的。所以有這么一段八九年的幾乎近于寫作上的空白。除了他自己說的原因之外,從客觀上說,恐怕報刊編輯沒有去逼他寫、擠他寫也是一個原因。我想我們作為報刊編輯組稿者也要負一定責任。不過反過來說,如果在一九四七年以及反右前夕寫多了,吳晗很可能因雜文而獲罪,成為“書生之累”。如果那樣,就可能不會有《燈下集》、《春天集》、《學習集》那幾本雜文集問世,甚至連解放前寫的文章匯編成的《投槍集》也不會在一九五九年出版的。
吳晗寫文章信手拈來,真是古為今用的能手。他曾在《春天集》序里說,“讀了幾十年的歷史,似乎養成了一種癖好,不管什么題,總得扯上一點歷史,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他是明史專家、大學教授,能為報紙寫通俗的歷史小品之類短文是不可多得的作者。他不僅僅寫大著作如《朱元璋傳》,可也從來不小看在報屁股上發表歷史小品這樣的小玩藝兒。
吳晗和中央負責同志周恩來同志、陳老總等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經常有所接觸,見聞極廣,新精神特多,思想極為活躍。他常常和我們談起,昨晚某個宴會上總理說了些什么,陳老總又講了些啥,等等,比新聞單位的傳達,還及時具體。我輩有新聞鼻的記者、編輯也深感望塵莫及。更重要的是他決不白聽。他不僅口頭宣傳,并且善于根據這些精神意圖,旁征博引寫成文章。我等編輯在這樣的作者積極分子面前只有文責自負,來稿照發這一條路了。我們一般編輯組織稿件都是轉達領導意圖精神,出題請作者撰文。編輯組稿者由于水平不一,轉述精神時往往走樣,作者領會精神也極易有偏差。報紙刊物需要這樣那樣的文章,往往很急。有時找不到合適的作者,或作者寫來的又不是要宣傳的那個意思,可是又非有這樣的文章配合不可,這時,就只好由編者自己硬擠。我們編者如果有象吳晗這樣的作者,那就可省事多了。甚至有時往往從他已送來編輯部的存稿中,就可以找到合乎新精神意圖的稿件。象他這樣的作者,編者認識幾位,就不再愁沒有配合形勢的稿子而抓瞎了。
一九五九年春鄭州會議召開時,我下放到蘇北泗陽去種了一年棉花。臨走前我將我的作者關系交了出去,吳晗的關系是交給一位女同志的。我陪同她找了吳晗,以后就由她去聯系了。就在這年六月十六日報上發表了吳晗的《海瑞罵皇帝》。據后來得知,這篇文章是吳晗同志聽了毛主席號召要人學習海瑞那種剛直不阿的精神而寫的。根本不是編者心血來潮,出了這樣的題目約請吳晗寫的。毛主席早在一九五七年就號召我們要有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大無畏的精神。拉下馬能行,罵罵又有何不可!《海瑞罵皇帝》這篇雜文的發表幾乎比一九五九年八月二日至十六日在江西廬山舉行批判“右傾機會主義”的八屆八中全會早三個月。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也是在這會之前就醞釀寫作了。想不到吳晗同志竟因此罹入文網。
一九五九年我在泗陽時,吳晗同志還把他的《投槍集》寄我一冊。在扉頁上他特別寫到一九四六年夏他路過上海揮淚寫《哭一多父子》的事。還說這本集子里就有幾篇文章是解放前我擠出來的。這本書在階級斗爭擴大化的日子,就成為我受株連不可辯解的鐵證。可惜那些好漢們把書侵吞了,迄今仍未退還給我。如果仍在手頭,拿這扉頁制版印出,不是很可以說明在那風雨如晦的日子里,作者和編者并肩作戰的情誼嗎?
書的寫成大概可分為兩大類:有計劃一口氣寫成的,包括序論、第一章、第二章……結論等等。吳晗的《朱元璋傳》就是屬這一類。還有另一種是由已在報刊上以單篇文章形式發表匯編而成的。吳晗的《燈下集》、《春天集》、《學習集》等是屬于這一類。記得有一次找吳晗,他談到要出版解放前寫的雜文集《投槍集》。他要我代他找一篇解放前寫的作品,說是發表在一個什么地下叢刊上的。他講了文章主要內容是什么。可是我后來一直沒有找到這篇文章,未能滿足他的要求。這也是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事。
這里寫下的僅僅是作為一個報刊編者同作者吳晗來往的一些點滴回憶。我在這里熱切地希望了解吳晗、和吳晗有深切友誼的同志,如楚圖南、費孝通等同志,從各個不同的側面來多多寫些回憶吳晗同志的文章,使人們對吳晗有更多的了解。也希望史學界同志來談談吳晗的治學精神和他在史學、特別是在明史方面的成就。我深信在不久將來,一本回憶吳晗的文章匯編本就會呈獻在讀者面前。
同時,更希望有人研究吳晗的全部著作和他的生平活動,撰寫出一本《吳晗傳》來,就象有人寫《聞一多傳》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