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對立的人性觀——與朱光潛同志商榷

朱光潛同志《關于人性、人道主義、人情味和共同美問題》一文，力圖沖破“四人幫”所設置的理論禁區，這是很可貴的。文章給人許多啟發，但在有關“人性”的三個問題上的觀點，我有些異議，提出來向朱光潛同志請教。

一、人性的實質是什么？

朱光潛同志說：“什么叫做‘人性’？它就是人類自然本性。”并說：“我們中國過去在人性論的問題上也基本上和西方一致”；雖然中外古人“在性善性惡的問題上常有分歧”，但都沒否定過文藝“信條”的“出發點‘人性論’”。可是，我們知道，中外古人有關人性善和人性惡的爭論，共同的出發點都是認為人性是天生的。性善論就講“人之初，性本善”，性善是人的本能。而朱光潛同志在一開始就把“自然”和“人性”混為一體了：“‘自然’主要就指‘人性’”。我們有理由提出一點質疑：朱光潛同志所說的“自然本性”，豈不是與人的社會本性相對立的本能嗎？或者雖說形成于社會但仍是抽象的“自然本性”嗎？

這種人性觀是值得商榷的。

對于階級社會人性的看法大體有三種：一種只承認“共同人性”，一種認為只有階級的人性，再一種是主張共同的人性與階級的人性統一的人性。我贊成后一種看法。

我以為人性是一種社會現象。在階級社會中，人性有兩個方面，一是階級的人性，亦即由于各階級的階級地位、階級利益而產生的特殊的、別于其他階級的屬性，如無產階級的集體主義的品性有別于資產階級的利己主義的品性；另一是共同的人性，即各個階級的人們共有的屬性，如某些方面共同的愛好，共同的趣味，共同的情感等等。前者是主要的。人性的這兩個方面是辯證統一于人的個性之中的。共同的人性與階級的人性對“人性”來說，都是部分對整體的關系。只有在這種部分與整體關系的意義上，這種人性觀與階級論才是不矛盾的。因此，把人性作為階級性的對立面提出來，這本身就是不科學的。難道階級性不是人性而是獸性？

在階級社會發展中，人性就表現為共同的人性與階級的人性的統一，共同的美與美感同階級的美與美感的統一；反映到文藝發展史上，就是批判與繼承的統一。

總的來說，很早以來，就存在著兩種不同的人性觀。把人性說成是“人類自然本性”，這種人性觀是與認為人性是一定的社會關系總和的人性觀相對立的。

首先，“人類自然本性”說可以為一切“人性論”者所接受，歷來的“人性論”者都認為人性是天賦的本性。在資產階級對封建階級進行革命的時候，它的旗幟上寫著“人性”與“人的尊嚴”，并且把人性說成是人的自然本性。而當它反對無產階級的時候，這種“人性論”成了反對階級論的武器。在封建階級內部討論封建統治方略時，正是以天賦的“人性”為基礎的。這只能說明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這些階級需要這種種的“人性論”，但并不證明“人性是人類天賦本性”的提法就是真理。歷史證明，歷來的“人性論”無不深深地打上了階級的烙印。

如果把人性說成是“人類自然本性”，就是說，人的規定性都是天生的。其實它是人類社會發展的產物。離開人類社會就沒有人性，報刊上所報道的有關具有狼性的“狼孩”，和具有猴性的“猴孩”這樣一些事實，都證明了人性不能離開社會而存在。

其次，“人類自然本性”說，排斥了人的社會歷史性，認為存在著一種永恒的、“自然”的、“美好”的人性。朱光潛同志認為，馬克思“證明人的本身力量應該盡量發揮，他強調的‘人的肉體和精神兩方面的本質力量’便是人性”。正是這種“人性”被說成是“人類自然本性”。由于回避了對“人的肉體和精神兩方面的本質力量”這一提法的實質內容的分析，這種抽象的論述，也就把人的社會本性給模糊了。我們知道，人的認識能力，人的美感等都是人性的表現，是從精神方面肯定了人的本質力量。但是，馬克思指出：“不僅是五官的感覺，而且精神感覺（意志、愛等等）——總之，人的感覺，感覺的人類性——都只是由于相應的對象的存在，由于存在著人化了的自然界，才產生出來的。”（見《經濟學——哲學手稿》）聲音是一種自然現象，但是聲音要變成優美的音樂，就需要人的藝術勞動。欣賞音樂美的人性，實際上是對作為社會的人的本質力量的肯定。感覺的人類化或人性化，都是由于人在社會勞動中，改造了自然界，在自然界上打上了人的烙印，造成了人化的自然，才產生出來的。因此，人性是與人的社會勞動、社會的發展緊緊地聯系在一起的，人性是一種社會本質，而不是自然本質。人的審美需要，藝術活動，也正是從這種“人的本質”中找到了根基。

人性不是抽象的，而是歷史的具體的。普列漢諾夫曾經指出下面一種有關人性的事實：一些原始部落中有把病危的老人和孩子殺死的風俗；而對于活著的老人和孩子，父母子女之間的愛又是很深的，這是同一種愛的兩種表現形式。當時這些部落中的人認為與其把他們丟下任野獸去撕裂，倒不如親手殺掉他們更有人情味。而這種人性，隨著社會歷史的發展，就消失了。把原始的人性浪漫化、理想化的看法是不符合事實的。階級社會的人的本性，總的來說，并不是倒退了，而是發展了。

我們所說的“共同的人性”，與那種先天性的、或是抽象的“自然本性”是相對立的。共同的人性是全民的社會現象，而這種全民性的共同人性，體現在具體的人的個性中，它又與一定階級的人性聯系在一起。“共同人性”本身就是很復雜的，有多種多樣的表現形態。共同人性與階級性的關系，也由于種種不同的社會的、歷史的、階級的因素，而有著紛繁的表現形態。

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說到階級意識時曾經指出：“各個世紀的社會意識，盡管形形色色、千差萬別，總是在某種共同的形式中運動的，這些形式，這些意識形式，只有當階級對立完全消失的時候才會完全消失。”這表明，不同時代的意識形式，也有歷史的共性，而它的基礎又是歷史上人剝削人的共有的事實。這一點也與在階級社會中的人性的共同性有關。

美感是人性的特征，人性的一個側面。因而共同美感的存在正表明共同的人性的存在。比如世界各國盛行的旅游事業，就是以共同美感為基礎的。由于人性的共同性，人對自然美才會有共同的美感。表明共同人性的共同美感，照樣也是人的社會本性，而不是人的自然本性。在這樣一個要害問題上，甚至象普列漢諾夫這樣卓越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家也難免出現錯誤。他認為最基本的審美觀念是本能地、先驗地存在于動物的心理現象之中的。這樣，普列漢諾夫所一再證明的一個馬克思主義的美學公式觀點，即：功利認識先于審美認識，就被他本人推倒了。

在過去一個時期，一些人對于“人性”所做的形而上學的批判，所抓住的也正是“自然本性”這一點，從而宣布人性、人道主義等等完全是唯心主義的胡說。而承認有人性這種東西的人們，則又似乎無法把人性與階級性的關系加以科學的說明。這兩種情形，根源都出自一點：沒有注意到共同的人性是一種既不屬于基礎又不屬于上層建筑的特殊的社會現象。人性既不是自然的天性，也不是某一狹隘的特定的社會性，它是一定社會關系的總和。

朱光潛同志的觀點是自相矛盾的。他一方面說人性是“人類自然本性”，另一方面又說人性與階級性是“共性與特殊性”的關系。如果共性的本質是“自然”的，而特殊性又是階級的，那么又如何通過特殊的階級性去表現共同的“自然”屬性呢？“肯定階級性并不否定人性”，這說的對。但是，把人性說成“人類自然本性”就必然否定了階級性也是一種人性。試問，階級性是不是人類“自然本性”？如果不是，那么這個“特殊性”又怎么通向那個截然不同的“共性”？他自認為“人性論和階級論并不矛盾”。但“人性論”講的是“自然”屬性，階級論講的是社會階級屬性，怎么可能不矛盾呢？朱光潛同志在批駁以“人性論”定作家之罪的論調時指出，出現“這種論調”是基于這樣的看法：“仿佛是自從人有了階級性，就失去了人性，或者說，人性就不起作用。”可見還是把人性與階級性分割開來了。朱光潛同志所謂“人性論與階級論并不矛盾”，也是在人性論“最終目的還是為無產階級服務”的意義上講的。這一觀點暗含著兩個前提：第一，人的本性是天生的本能的“自然本性”；第二，人的階級本性對于這種“自然本性”是異已的敵對的社會本性，階級斗爭的最終目的不過是為了恢復人的固有的天生的本性。前提與結論是對立的。這種對立也否定了朱光潛同志自己認為的人性和階級性是“整體和部分的關系”的看法。要么拋棄“自然本性”說，要么就得承認“人性論”與階級論的對立，二者是不可兼得的。

二、馬克思是從“人性論”出發的嗎？

朱光潛同志把“人性”說成是“人類自然本性”，實質上指的是某種與人生來俱有的、代表人類本色的屬性。進而他得出了馬克思《經濟學——哲學手稿》是從“人性論”出發論證無產階級革命的必要性和必然性的結論。我認為，馬克思在《手稿》中是考察了人性及其發展，但他是站在階級論的立場上去論述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規律的。由于使用了“異化”概念說明問題，馬克思的這部著作常常受到誤解。馬克思在《手稿》中表達了自己關于共產主義的思想。顯然，在其敘述中可以看出費爾巴哈等哲學家一些用語的痕跡。但馬克思一開始就拋棄了、批判了費爾巴哈抽象的人性觀，說明人在使自然“人化”的過程中，形成了人能夠認識自然、改造自然的社會本質。在階級產生以前，人的本質（即人性），就是人在實現從自然界（動物界）分化出來的社會歷史過程中，初具了“自由”地生活與勞動的本性。隨著階級的出現，也就產生了階級壓迫關系下的人性。這時，“對勞動者說來，勞動是外在的東西，也就是說，是不屬于他的本質的東西；因此，勞動者在自己的勞動中并不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并不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并不自由地發揮自己的肉體力量和精神力量，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到損傷、精神遭到摧殘。”這一狀況正是階級壓迫的結果。只有消滅階級之后，人的本質才能得到全面的發展，并形成共產主義的新的人性。可見，馬克思這部著作的精神，他對人性與共產主義的考察，貫穿到底的立場是階級論，而不是“人性論”。

朱光潛同志對這部著作的基本理論我認為是有誤解的。第一，朱光潛同志用具有唯心主義內涵的哲學術語“人性論”取代了馬克思的人性觀。人性觀并不等于通常所說的“人性論”。“人性論”的要害是在于抹殺人性的階級差別。把資產階級人性論與馬克思主義的人性觀視為同一物，這就混淆了馬克思主義學說與資產階級唯心主義理論的界限。

第二，馬克思論述的重點是放在無階級的人性“異化”為階級的人性方面。換句話說，是強調共同的人性與階級的人性的差別。在階級產生之前，人性是共同的，而當階級關系產生以后，就產生了人性的異化。我認為，從整個歷史發展來看，這種異化也是人性的發展。在這過程中，人類繼續發展共同人性的方面。共同的人性與階級的人性處在統一體中，互相滲透，互相轉化，吸取進步的精華，不斷提高。共產主義的勝利，人性的異化完全消失，人性就會達到更高的升華。馬克思后來越過了“異化”論，從社會基本矛盾發展的必然性上指明共產主義的人性。

第三，《經濟學——哲學手稿》的整個論述表明，馬克思對人性的分析是唯物主義的、歷史的分析：人性的階級性是階級社會經濟關系的產物，私有制與人性的“異化”是互為表里的關系。馬克思指出，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勞動人民為資本家創造了財富，卻為自己創造了貧困與畸形；“為了揚棄這個現實的私有制，那就需要一個現實的共產主義的行動。”因此，勞動者必然向剝削者進行階級斗爭，無產階級的階級的人性就必然在對剝削者進行毫不妥協的戰斗中表現出來。階級斗爭造成無產階級的發出光輝來的人性，而無產階級的階級斗爭將使人類的本質提高到共產主義的高度。怎么可以把“人類自然本性”的“人性論”作為共產主義的出發點與歸宿呢？

朱光潛同志認為人性論與階級論不矛盾。這似乎全面了些。可是如果按照朱光潛同志的說法，那就只能理解為調和論，而實質上是把人性觀與階級論對立起來了。從“人性論”出發論證共產主義之說，就把馬克思主義的基礎抽掉了，不僅違背了馬克思在《手稿》一書中從資本與勞動的對立出發分析問題的立場，而且把馬克思主義將社會主義從空想變成科學的理論這一偉大的歷史變革全抹煞了。

三、文藝的出發點是什么？

朱光潛同志提出藝術的兩個基本信條（指藝術反映“自然”與其價值高低取決于反映“自然”是否真實）的出發點是“人性論”。換句話說，他認為“人性”是文藝創作的出發點，“人性”的“真實”是文藝作品價值高低的尺度。

我們姑且不去考察這兩個“信條”是否概括得當，僅從“文學是人學”的角度來說，問題首先還是在于是什么樣的人性觀，是只承認抽象的人性或只承認共同人性而不承認階級的人性的“人性論”，并把人性與階級性絕對對立起來呢；還是不承認抽象的人性或既承認共同的人性又承認階級的人性的統一的人性觀？朱光潛同志所說的古希臘以來的兩個“信條”，其基礎只能是排斥階級的人性的“人性論”。把排斥階級的人性的所謂“人性”作為創作的出發點，這只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覺，而且在任何一部成功的文藝作品創作中都沒有被實行過。同樣的道理，歷史上和現實生活中，不管作家藝術家相信什么樣的信條，要想使作品成功，他也不可能簡單地去寫階級的人性。

在文學史上，任何一個成功的典型無不是共同的人性與階級的人性的統一。何其芳同志提出“共名說”，明確概括了這種現象。他指出：那些成功的典型人物，正是由于它們不僅概括性很高，不僅概括了一定階級的人物的特征以至不同階級的人物的某些共同的東西，而且總是個性和特點異常鮮明，異常突出，而這兩者總是異常緊密地結合在一起。（見《論紅樓夢》）人性，也包括了民族性。毛澤東同志同音樂工作者談話時指出：“藝術離不了人民的習慣、感情以至語言，離不了民族的歷史發展。藝術的民族保守性比較強一些，甚至可以保持幾千年。古代的藝術，后人還是喜歡它。”可見，共同的人性，民族性，人民性，階級性，在藝術創作中都不是相互排斥的。文學史上許多成功典型的塑造都是以人性的兩個方面完美的統一著眼的：一方面是共同的人性，一方面是階級的人性。

古往今來的一切具有共名作用的成功的藝術典型，至少都要：第一，它準確、恰當地概括了不同時代不同階級的某種共同的人性；第二，它的性格無不表現了鮮明的階級的人性。

因此，文藝的出發點不是“人性論”，不是那種把“人性”理解為“人類自然本性”的“人性論”。文藝的出發點是社會歷史發展著的生活，是共同的人性與階級的人性統一的具體的人。只有在這統一中概括出來的典型人物，才會有巨大的歷史深度并獲得長久的歷史流傳，同時又有那個時代的時代精神。而把“人性論”當作文藝的出發點則是一種混淆了兩種人性觀并且模糊了問題的實質的提法。

如果說朱光潛同志在談到“人性論”時還稍加表面上的限制，即沒有全然排除階級論的話，那么，他談到人道主義時，就毫無限制了：“人道主義事實上是存在的。有人性，就有人的道德”；“……核心思想，就是尊重人的尊嚴，把人放在高于一切的地位”；“一切真正偉大的文藝作品無不體現出人的偉大和尊嚴的”；“馬克思不但沒有否定過人道主義，而且把人道主義與自然主義的統一看作真正共產主義的體現。”“人道主義”似乎成了最高的標準。可是，我們知道，“人道主義”與“人性論”一樣，都是階級的思想體系。就拿古今中外的偉大的文藝作品來說，之所以偉大，絕不是由于體現出了“人”的“尊嚴”，而是表現出了進步的人民性或進步階級的要求。如在古代的真正偉大的文藝作品中，難道不正是揚善懲惡，對善的則“人道主義”，對惡的則不能“人道主義”嗎？講到今天的文藝創作，讓文藝去寫抽象的、超越階級對立的“人性”、“人道主義”、“人的尊嚴”，那就太不符合我們時代的節拍了。

以上意見未必正確，希望得到朱光潛同志的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