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子江的攝影藝術

薛子江（1910—1962）是一位工人出身的攝影家，他把畢生精力和全部藝術才華都貢獻給了我國的攝影藝術事業，在嶺南派諸攝影名家中，他是成績最著、影響最大的攝影家之一，在國際影壇上他也享有很高聲譽，曾獲得英國皇家攝影學會高級會員名銜和其它國家攝影學會名譽會員。其作品頻頻入選國際沙龍影展，得過許多金、銀牌獎，為祖國贏得榮譽。

薛子江出身貧窮。他說，在香港時“盡了最大努力也只能買了一具極其簡單的攝影鏡箱和一具老式的雙皮腔折合機”，當然也無緣“結識那些攜帶著千百元一具照相機的攝影家們作朋友，他們也是不承認我是愛好攝影的人的?！币痪潘摹鹉?，薛子江連續兩年獲得全港攝影比賽遠東最高獎，香港的名流顯貴為之舉行盛大慶祝會，薛子江沒有絲毫的奴顏媚骨，他既不趨炎附勢，也不附庸風雅，依然穿著自己勞動時穿的工作服赴會。這一行動，使得那些與會的白領階層人士為之目瞪口呆。

勞動人民出身的薛子江和有閑有錢階級的攝影家們的藝術趣味和創作方法是不會相同的。曾經有人把他拍的風景照片說成是資產階級趣味，這純屬偏見。

薛子江的風景攝影，從早期的《灌溉》及稍后的《日出而作》、《涉水砍樵》、《山雨欲來》等，是以農民和漁民生活和勞動為題材；其靜物攝影如《毛瓜》、《苦瓜熟了》、《青菜與鮮蛋》，或者以農家使用的粗瓷茶碗為題材，都是普通的常見物件；人像攝影如《孤寡無依》、《飽歷風霜》等，多取材于勞苦大眾。當時的香港，攝影藝術在達官富豪手里，是酒后茶余的消遣品和客廳里的小擺設，不是高雅的物件，嬌美的名媛、曲線、裸體，是不能入鏡的。薛子江敢于蔑視權貴，一反影壇的頹廢風尚，把自己全部才華用于精心描繪勞動人民喜愛的題材，是他進步、健康的審美趣味和藝術觀點的表現。題材問題，雖然不是創作的全部問題，但是，一個人關心什么，著意描繪什么，不能說不反映作者的思想、觀點。

當然，拍什么和怎樣拍并不是一回事。為了正確評價薛子江，我們不但要考察他拍什么，更重要的還要研究他以什么態度處理題材，并表達出什么樣的主題思想。風景攝影方面，薛子江是以《日出而作》為標志開始攝影藝術創作活動的。這幅照片以及后來的全部風景作品，都有明朗的調子、優美的景色，并且貫穿著生動的人物活動，使人一看就被吸引住，由衷地產生熱愛大自然、熱愛錦繡河山的情感，和對勞動生活、對勞動人民的敬意。這樣的作品和那些描繪深山古剎、高士老道以及使人消極感傷的風景攝影，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薛子江作品的題材面在解放后有了很大擴展，但是，就他的整個創作生涯來看，不論解放前還是解放后，成績最顯著、經驗最豐富的仍然是風景攝影。他有什么樣的風格特點和藝術特色呢？

首先，薛子江的不少風景攝影都有濃厚的時代氣息和社會內容。風景攝影一般以名山大川、風云雨雪等自然景象，或者樓臺亭榭、名勝古跡作為拍攝對象。薛子江的風景作品，能把傳統的風景題材和人物活動有機地聯系起來，在景物中表現出新鮮的社會內容。這一點，即使在他初期的作品里，也是可以感受到的。解放以后，薛子江學習了馬列主義，逐步掌握了革命的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把自然風光的主題和革命、建設的主題溶合在一起，更加洋溢著強烈鮮明的時代精神?！锻粮暮蟮男罗r村》表現祖國南方農村經歷了一場翻天覆地的斗爭以后，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作者在處理這個嚴肅的政治主題時，絲毫沒有脫離他所擅長的對自然風光的描繪。通過青山環抱的一方方畦田，和修茸整齊的農舍，含蓄巧妙地把土地改革的主題烘托了出來。

《巴蜀梯田》的創作過程，也十分生動地說明了作者的這個創作特點。這幅照片是在重慶市郊拍的，當時正值初春，梯田里放滿了春水，但是因為距離春耕還有一個多月，田間十分安寧，看不到一個生產耕作的人影，頗有“人行需是寂寂”的味道。這時，不論拍生產還是拍風光，都被認為不是理想的時機，薛子江自己也有“如入深山空手回”的悵惘感，可是他并不收起照相機，而是繼續進行深入的觀察、思索。當他登上一個山丘，縱目四望，畦畦梯田，像銀帶一樣閃閃發光，起伏不平的山坂上，有一條平坦的公路，傳來了汽車的聲音，薛子江的思想豁然開朗，他從這個平靜的境界中領悟到積極躍動的因素，看到勞動人民世世代代堅強不屈與大自然搏斗的堅毅精神，也看到了社會主義建設的成果，給這偏僻的山區增添了新的風韻，梯田、公路正是最有力的表征。“裝點此關山，今朝更好看”。當一輛汽車開過的時候，作者敏捷地按下了快門。

薛子江有很多這種寓動于靜、因小見大、在平凡景象中包含著深刻思想內容和時代氣息的作品。這些作品的產生，不是偶然的運氣，也不是下意識的行動。薛子江在他寫的《拍攝風光的一點體會》中說：“祖國偉大的社會主義建設各方面都在不斷地蓬勃發展。……因此，當我們拍攝每一個風光景物時，都應該深深考慮拍攝這個景物能達到什么目的，正確地分析拍攝的景物題材是偶然現象抑或是本質，要拍攝能起到教育作用的風光照片就必須先要能夠教育自己?！闭菍@種社會現實的深刻認識，對新鮮事物的敏銳性，以及作為攝影家的革命責任感，是他的創作獲得成功的根本原因。

但是，如果單單只有想表現美好的祖國山河的愿望，也還是不夠的。薛子江非常重視意境的追求，他的風景作品具有意境深遠、詩意濃郁的特點。意境是一切藝術作品的生命，風景攝影要想不呆板地、自然主義地紀錄客觀景物，就必須創造深邃的意境，賦予作品以生命。薛子江的創作實踐表明，他匠心獨運，能化平庸為神奇，使一具紀錄性的技術工具——照相機，變成一支靈巧的畫筆，得心應手地傳情達意。這中間沒有什么秘訣，最主要的在于他充分掌握了攝影藝術的特性，善于在最美的時刻、最美的角度去揭示大自然的美。

《千里江陵一日還》是一幅膾炙人口的優秀作品。作者在長江上航行，親眼看到沿途石壁千仞，水流如奔馬的驚險場景，親身體會到解放后長江航運暢行無阻如履平川的愉快，內心激起無邊思潮，不由地詠味起李白的名句：“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但是要用照相機表達出這種詩意卻殊非易事。他不畏艱險，舍船登岸，深入攀登，四方求索，終于攝取了這樣一個動人畫面：在萬山重疊的峽谷和危崖削壁之間，長江奔流而出，令人感到山搖谷響，氣勢非凡。更妙的是，一列輪船蜿蜒行駛在江心，構成了令人心馳神往的畫面。利用逆射而來的陽光，勾劃山峰輪廓，描繪水波質感，增強了景物的層次和縱深感，畫面形象和標題的有機配合，互為作用，又進一步豐富、深化了主題。

薛子江是一位創作態度非常嚴肅的攝影家，他是不輕易撳動快門的，構思每有不盡如意，他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深入生活，觀察體驗，反復推敲，反復拍攝，直到滿意為止。因此，他拍的照片質素優美，構圖、光線考究，富于視覺形象的美感。風景拍攝，有它特殊的職能和作用于人的方式。它既不是偉大的革命史詩，也不是激昂的戰斗進行曲，它只能像一支優美的抒情曲、散文詩。當然，這曲、這詩所給予人的情緒感染可能是奮發的樂觀的，也可以是輕松愉快的，但不管怎樣，它首先要能使人一眼看去就感到美，在靜觀遐想、潛移默化中，給人以思想的啟迪、認識的增廣和美學的感染。作為風景攝影家，薛子江為了表達積極的思想主題而苦心孤詣地追求畫面形象的美、構圖結構的美、線條韻律的美、色調色彩的美。一句話，藝術形式的美，這不是唯美主義。如果風景攝影作品不能在大自然中選擇最美的形象、景色，觀眾就不欣賞，即使允許存在，它的名字也只能叫風景圖片，，而不能稱之為風景攝影藝術作品。薛子江的理論和實踐表明，他追求藝術形式的美，是緊密結合內容、為人民群眾所愛好的，和形式主義、唯美主義根本不同。薛子江說：“任何一張沒有中心內容的照片，即使這張照片的光線怎樣好，構圖怎樣美，層次怎樣多，色調怎樣鮮，也終于是要失敗的”（見《怎樣拍攝風景》）。他在創作時首先考慮的是：“確定拍攝景物的主題，然后考慮怎樣表現主題?！?/p>

薛子江怎樣表現主題，怎樣以盡可能完美的藝術形式去展示健康的內容呢？首先是用光。綜觀薛子江的作品，感到他出色地表達了祖國山川景物在不同季節，不同時辰的自然變化，完美而富有詩意地展示主題。我們看《春泛嘉陵江》，燦爛的陽光照射大地，江水和草木呈現出透明的質感；看《衡山曉霧》，晨光熹微，大地好像披上一層美麗的薄紗；《歸舟近黃昏》和《落日洞庭湖》，時間同為黃昏，前者利用逆光形成的低色調，表達了雄渾深沉的氣勢，后者運用散射光線柔和的調子，創造了開闊寧靜的氣氛。薛子江十分重視“沒有陽光就沒有照片”這句攝影諺語，他又十分留心觀察，注意種種光線在景物上的自然變化和影響，說明他的用光法則又是來源于生活、符合生活真實的。

其次是構圖。薛子江的風景攝影構圖繼承了我國山水畫的傳統，富有民族特色。他喜歡用俯鏡頭拍風景，表現出遼闊、深遠的場面。他又喜歡用豎幅長卷，如《十三陵水庫工地的早晨》和《熱鬧的灌縣》等，形式很好地配合了主題，表達了工地和城鎮熱鬧繁忙、欣欣向榮的景象。布局嚴謹、章法縝密，是薛子江信守的構圖法則。

照片制作對于一位嚴肅的攝影藝術家也是很重要的。薛子江不把制作過程看成是純技術性的無關重要的事情，而是當作整個創作過程的一個環節，從來都不草率對待。無論沖洗、放大，他都要親自操持，不肯假手別人。正因為這樣，他就可以在各個環節上運用技法技巧，有效地控制色調，增強藝術感染力，同時，也可以彌補某些自然缺陷，體現預期的創作構思和創作要求。

卓越的攝影藝術家薛子江給我們留下了大量優秀的攝影藝術作品和豐富的攝影創作經驗，讓我們好好地繼承、學習、借鑒，創造出更多更好的為人民大眾喜聞樂見的攝影藝術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