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醉心于“油畫民族化”的口號,最近一年來,想法卻有些變化,漸漸覺得這個口號也有其含混不清的一面。含義不明確的口號還是不提為好,因為它也可能被當作帽子和棍子,將藝術引向與“民族化”的本意不符的地方去。因此,我認為“油畫民族化”的口號可以不提,重要的是作為一個畫家如何去學習民族文化,如何分辨出其中的精華并掌握一種好的學習方法;而這樣的學習應當被置于充分地表達藝術家的個性這個前提下去進行。
學習或創造一種藝術的語言,實在是增多一種制約,而通過新的制約,卻能取得一種新的表現的自由。學習得越多越廣,懂得的制約便越充分,越細微。那么,在有限的條件下,會使你得到更多的表現的自由。
一個畫家,應該用一輩子時間去學習,去尋找新語言,追求新風格,以便更充分地表現自己。他將赤誠的心面向生活,面向整個宇宙,插上想象的翅膀,角觸到夢幻的世界;他極其虛心地學習,對中外古今的藝術世界,無不涉及。
作為一個畫家的最高理想,是創造一個獨特的、藝術的世界。這首先要求你具有一雙慧眼,一個廣闊的心胸,和一雙得心而應的手。這每一個要求,都需要付出畢生的精力。
其實,在很長的時間里,你總是在或多或少地力求以某個大師的眼睛去看世界的,或者是搜索枯腸,去尋求與大師相吻合的聯想,從而暗自增強自己的信心,或者躲到小山坡上去哭泣,因為沒有什么比不能理解一位大師的藝術更叫人傷心的了。大師們一生的習作可以使你在他們的每個時期找到某種師承關系的線索。但是同時,每一位畫家又都是在力求保護、發現、發展自己的個性,力求更主動,更有選擇,更巧妙地吸取前人的經驗。所謂發現自己,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尋求揚長避短的具體途徑。
藝術上的流派,固然是創造,是發展,從另一角度看,也是某種方式的退讓,是適應,是疏導得法,甚至是一種令人愉悅的“騙術”。最大程度的最豐富多樣的可能性和最嚴格最有分寸的制約相結合,可能產生高級的舉世無雙的藝術。一切藝術上的可能性和制約都取決于藝術家自身的決策,這種決策又受到兩種因素的作用,即對于自己素質的了解和藝術理想的明確。
學習的過程,從泛泛地練習“基本功”,發展到主動地、有選擇地講究方法(形式)的學習,實在是一次質的飛躍。這意味著建立起比較明確的藝術理想和藝術鑒賞能力。在這個過程中,藝術的修養,起到重要的作用。
我把美術學院的學習比作為每個學生設計一架電子計算機的過程,老師將和同學一道完成這個過程,每一架電子計算機的程序設計是不同的,在學習過程里將選擇不同的軟件,怎樣去安置這些不同的軟件,怎樣設計程序是考驗老師因才施教的能力和學生成熟程度的重要依據。主動性就是選擇性,是以正確的判斷為前提的。美術學院的學生固然要訓練素描、色彩、創作等等的基本功。但在我看來,為了能充分地、準確地、得心應手地表現所必備的能力就是基本功。藝術的判斷力、識別力和鑒賞力正是必不可少的和起到制約作用的重要因素,是基本功的基本功,不給予足夠的重視是斷斷不行的。這些因素將決定你的藝術理想如何成為具體的形式。如果說素描、色彩等等是不同的軟件,那么,藝術的判斷力、識別力和鑒賞力對決定程序設計的形式,則是有更大的影響。
“油畫民族化”的口號,似乎是著眼于作品的民族形式的探索,似乎有一個固定的結果,有一種現成的樣式,這可能成為一種束縛,至少,不應該是適應于一切人的口號。
如果,談的是學習過程中重視民族文化的挖掘、整理、吸取、應用,雖然最終也將反映在作品上,但這卻不會成為一種人為的束縛。本來,中國人學油畫就是重在雜交,不論你愿意與否,都將是一種中國式的油畫,這是必然的結果。
我以為,學油畫的人必須重視民族文化的學習,這是為了油畫的發展,也是揚長避短的必然選擇。向西方的現代派學習,向中國的古老文化學習,向中國的民間藝術學習,正是油畫的出路所在。因為這里有豐富的滋養,有廣闊的未開墾的處女地,可以開發的地段真是太多了。
今日中國藝壇的問題,與其說是“油畫民族化”的問題,不如說是如何使畫家解放思想,如何在藝術里尊重個性,充分地表現個性的問題。三十年來,藝術家在精神上的束縛實在是太多了,無怪乎畫家對每一個新的或者老的口號都存有某種戒心。
向民族文化學習包涵著極豐富的內容。作為一種藝術理想的表現,我們民族有許多極成功的例子,大如敦煌、云崗、龍門等氣度宏偉的石窟,小到陜北農婦的一張剪紙,一件泥玩具,一只布老虎,無不具有強烈的藝術魅力和大度寬厚的精神。
比如說,在現代的藝術里不是常常缺少那種博大厚重的感覺嗎?現代生活的節奏也許不允許用幾百幾十年去經營一件宏偉的藝術品,一刀一劃,一磚一石去結構藝術的殿堂,那么在小型的藝術品里不也應當去追求博大嗎?或者說這是否也反映了在我們的個性里太缺少這種博大的氣度呢?
民間藝術,常常能夠保留一個民族最美好而純樸的那部分精神氣質,體現出最健康的民族性。如最近展出的陜西民間藝術,無不顯示秦漢以來數千百年作為中華民族文化政治中心的關中地區的文化素養之高,藝術風格之純樸生動和厚重有力。這樣的文化遺產,能在十年浩劫之后重見天日,實在是令人激動不已。藝術的頑強的生命力反映了民族的生命力,在生活比較貧困的農村,尚保存著對于美的贊頌,連穿在腳上以后便看不見的襪底,也用密密麻麻的針腳千針萬線織出對愛人的情思,這藝術的威力能不使人感動!這威力對于布老虎,不在于對布老虎的表情刻劃,那表情只是一種幽默,而在于制作過程所透露著的情思。布老虎的造型千變萬化,因為制作過程已經給作者以最大的精神滿足,制作時自由的心境帶來造型上的自由奔放,這一切不值得學油畫的好好思索嗎?造型上高度自由的表現,實在令人驚訝,對于習慣于素描造型方法的專業畫家,不是一種有力的挑戰嗎?
下面我僅想以一件鳳翔泥塑為例說明我的感想和看法。
在許多展品中有一件泥塑,非常精彩。這是以臉轉向左側的大型泥塑辟邪。它的造型處理簡潔洗練,形體結實有力,富于雕塑感。你看著它端坐在那里,很厚重,似乎搬不動(雖然它是紙漿和泥做的,并不重)。這種整體的厚重感,正是許多雕塑家在自己的作品中終其生所要追求的。
我想,陜西關中地區的文化有著深厚的根基,這是無容置疑的。上至周朝下至唐朝,一千幾百年為國都所在,是政治文化的中心,文化自然深厚,有些泥玩具的造型早在商周青銅器的紋樣中就已有了啟示,這正說明民間藝術淵源的深厚,絕不可等閑視之。同時也說明在人民中有這種活的民族精神存在。
這一件辟邪就是在造型上經過千錘百煉的作品。由于臉部側向左,左側就成為這件泥塑的主要裝飾面。它又是朝前坐著,因此,前后兩面也必須耐看。從側面看,最有趣的是面部的處理。面部僅五點突起,中間是鼻子,眉弓突起斜向發際,分為兩點,嘴巴兩側鼓起,象兩個半球體俏皮地鼓著。這簡約的處理使著色勾線十分自由,造型也顯得凸凹分明,個性很強,變化的余地也大。面孔畫得勇武、敦厚,又有點象鐘馗,還透著點調皮勁兒。身后長出兩只巨大的耳朵,就象國王身后的兩名衛士,威嚴而耿耿忠心。翠綠、桃紅、黃與放射性線條所積聚的力量仿佛要溢出。一條黃色的裝飾帶鮮明地舒緩地運動、回旋,將那要放射出去的力又帶回到形體的內部,這力變成一種動勢卻又保存在雕塑里了。霍去病墓前的那頭臥虎仿佛也是這樣“活”了下來的,這生命,不是那虎的生命,而是這形態的力的生命啊!力以運動的形態存在,它才是生命的象征。
有趣的是,這件泥塑仍不失為一件玩具,因為它是很幽默的,有一副可愛純樸的表情。這樣高貴的玩具我確信是可以培養起高尚的審美趣味的。
這件雕塑最特殊的造型特點是它的寬度。這寬度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給造型增加了特殊的魅力。尤為妙的是作者在著色時保留了這寬度大約三分之一的白底色,并以一條相當寬的代表脊梁骨的黃飾帶輕松地將這白色劃開,雖寬而不覺其蠢,既自然而又別開生面。我想,倘若全部畫得滿滿的,這寬度就可能成為造型上的負擔了。
全身最寬的地方適在前足之間,這一處理是同樣巧妙的,雕塑強調了從前胸到前肢大腿根部為一飽滿的弧線,及兩足向外撐的動勢。從前面看,這分開的兩腿象是積聚了無限的力量,保護著自身也警惕地注視著周圍。如果將兩只前足連成一條線,那末這條線則成為正前方同時也是與地面接觸的兩組等腰三角形的同一個底邊。這力學上的有利地位,使之可以用兩根靈巧的細腿有力地撐住整個形體,并顯得既厚重有力又機智靈活,充滿著生命力和動勢。
色彩處理的緊張、強烈和造型上的極度夸張、凝練是十分協調的。它們互相補充,互相配合,表現手法很自由,它寄托了作者美好的愿望和強烈的愛憎。在這動物的身體主要部分竟畫著盛開的蓮花和蓮子,尾巴部分索性畫著一個胖娃娃坐在盛開的蓮花之上。這是多么天真純樸的藝術語言啊!這個并沒有存在過的動物和盛開的蓮花只有在作者主觀上的聯系,我認為,這是首先取得藝術表現形式上的自由才可能取得的內容上的自由表達的一個例子。
倘若凡畫畫必須是寫實的,你就沒有在這動物身上畫兩朵蓮花的自由。除非你認識到寫實只是一種藝術手段,正如你還有其他許多手段一樣,否則寫實也將成為一種禁錮思想的鎖鏈。我們最缺少的或者正是精神上的認識的自由。
好的民間藝術往往具有這樣的素質:它既是十足民間的、非常之土氣的,卻又是極適于放到任何一個現代藝術博物館或任何一個現代化建筑里的那種非常“現代的”藝術品。
一個現代藝術家的平庸往往表現在他雖然認識到“現代”的重要,而不能認識到民間藝術的美好。他只會欣賞一架新式錄音機的精巧,卻不懂得一張陜北民間剪紙在藝術上可能是更富現代感的。
“現代藝術”的精華也是人類創造精神的不斷發現的結果,它既能容納現代人用科學武裝起來的頭腦產生的夢囈,也追求著古已有之的寶貴藝術遺產的再生,當然,還有現代生活的苦惱和某種希望、理想。它的精神不過是隨著時代的發展而更寬容罷了。新的德拉克洛亞和新的安格爾是斷斷不會那么水火不能相容的。我深信,只有寬容的時代才有真正豐富的藝術產生,凡是那些閉塞的、沉悶的時代,它只能為藝術播下壓抑的種子,卻永遠不會成為收獲的季節。
剖析一個例子或者可以有所啟發。僅此民間藝術一例即可知民族文化對于現代藝術的重要性。遺憾的是,即便是對于堂堂的敦煌藝術,我們的研究還不是只處于初創階段嗎?至于說到充分的吸取、挖掘、發展,那還差得遠呢。現代派大師畢卡索稱他雖然朝思暮想到中國看看,但還是不敢在老年時實現這一愿望,因為他怕中國藝術對他的沖擊,是他老年人的身心所經受不了的!這是一種多么崇高的贊譽啊!
我相信,通過若干年的努力,我國將出現受到很好的民族文化薰陶的一代現代藝術家,他們既是民族的,也是現代的,更重要的是:他們都將是極有個性的富于獨創精神的世界性的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