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漢銘
好多年來讀過好多挨批者的文章。但是,沒一篇象讀蘇晨同志的《多識而少惑》(見《讀書》一九八○年第七期)這樣令我感動。久違久違了,那難能可貴的學者風度!
蘇晨在去年五月一篇文章里,把四川大足縣一個兒童“以耳認字”的報道,斥為“不值一駁的荒唐消息”,以為是“迷信式的想當然”——不幸他的文章偏巧又是批評“想當然”的!因而楊龍同志在去年三月號《讀書》上批駁了他的意見。
真叫人哭笑不得!但蘇晨老老實實地承認:“批評是對的”,“事實已證明其實正是我自己才‘出于迷信已堪悲!”他沒有用《人民日報》否認此事的權威文章、繼而當地醫學專家的否定證明、繼而許多報紙的自我檢討等證據為自己辯解開脫(其實,巧借此類階梯下臺的聰明人太多了)。相反,卻援引了友人、讀者及刊物的來信、文章,認真反省自己“無知、迷信而隨梆唱影放大言”的弱點,真摯地道出了:“誰也別怨,只怪自己學習差勁,孤陋寡聞,學到的馬列主義過不得硬,自己的知識太不夠使”!這種坦蕩磊落的襟懷,這種“聞過則喜”嚴于責己的氣度,在今天確實(!)已屬不可多得了。試打開手頭報刊隨意翻翻那些“爭鳴”文章吧,態度較為公允謙樸的雖有,但令人遺憾的是“多乎哉?不多也!”那種文過飾非、唯我獨是的傾向,那種以棍棒代說理、以尖刻充尖銳、以嘲諷當規勸的文風,那種明明已經理屈詞窮、偏要扳個“舅舅理”的阿Q式詭辯,怕也不算少見吧?舍遠而求近,仔細品品《讀書》里發過的某些爭論文章,不也有點這股味道嗎?
但《多識而少惑》的作者沒有這樣做。他非但沒有止步于坦率地承認自己的錯誤,更為難能可貴的是,卻征引了十分豐富多采的資料來論證自己的錯誤,來闡述“以耳識字”這類“超感官知覺”在國外的研究歷史,介紹了世界的著名研究機構和研究成果,并通過針麻、“飛碟”、冰海沉船、氣功技能等一系列奇異現象,導出了一條為他進一步認識了的真理:對某些自己暫時還無法理解的事物,先不要粗暴地否定或輕易地肯定,而應該以科學的態度,積極認真地加以探求,觀察,實驗,分析,然后再審慎地歸納出符合客觀實際的結論。這樣,蘇晨同志就不僅虛心而嚴格地校正了他自己,同時也生動有力地教育了少識多惑的我,感動了許多熱衷于“上下而求索”的讀者!他寫下的就不是一篇消極認錯的檢討,而是一篇刻意開拓、追求真理,映現出智慧和情操閃光的力作!
這可真不容易。須知,文過飾非,是咱們老祖宗留下來的一種歷代不衰的遺傳病(智士仁人不妨費心研究一下個中的“遺傳基因”)。解放后的頭十七年里,這病情其實也在“形勢大好、愈來愈好”的高溫下與日俱增,“深入人心”。待到用棍棒和鐐銬講話的十年間,更是熱昏到了“唯我獨左”、“唯我獨革”、唯我真理在握的地步。批評變成了批判,棒喝,圍剿。而被批評者呢,若是強者,就詭辯,“反擊”,就制你“反黨……”而實施“全面專政”;如果是弱者,你就只有招供,認罪,言不由衷地自戕,“臣罪該萬死,死有余辜……”。如此而來,哪里還有什么“百家爭鳴”、各抒己見?哪里還有什么切磋學問、探求真理?科學和藝術研究中的好風氣好傳統,早已被那班牛鬼蛇神們“橫掃”到“歷史的垃圾堆”中去了。然而,歷史總是在嘲弄得意一時的愚蠢的權勢者。時代跨越到今天,“二百”方針終于被提升到空前重視的地位上來,批評和自我批評之風正在得到上下各方的倡導和鼓勵,前景確實令人充滿信心和希望。但我們也當看到,沉疴日久,積重難返,克服邪惡的習慣勢力,也必須“從我做起,從現在做起”。在當前亟需整頓好文風學風的普遍要求下,蘇晨同志立言行文中表現出的這種知過必改的治學精神,這種虛懷若谷的學者風度,實在是十分令人贊賞,并值得盡力發揚光大的。因此,在感佩之余,我不禁引吭高呼:
歸來吧,學者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