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我在琉璃廠通學齋古書店工作,那年我二十四歲。那時書店經常向各大學求售書籍,我每周都要到清華大學、燕京大學去送幾次書。有一次我挾著書來到清華大學國文系,碰見一位身材不高、目光炯炯的中年人,他微笑著對我說:“你送書來了?”接著他翻看我送去的那些書,隨手挑出一冊問我:
“這書是干什么用的?”
“這書的作家是哪一朝代人?”
“這個作家還寫過哪些書?”
“這本書有幾個版本?哪個本子比較好?”
我大體上都答上來了,這使他很高興。隨著他也針對我答得不夠完整的地方作了補充。事后我知道他就是清華大學國文系主任、著名學者朱自清先生。我因為常到國文系送書,和朱先生就逐漸地熟悉起來了,有時還直接把書送到清華園他的家里去。朱先生除了指定要我選購些古書外,有時還托我替他買些新書,我就從城里買了送去。因為我和朱先生比較熟悉,朱先生也成了通學齋的常客,他每來琉璃廠,總要到南新華街那家只有兩間小門臉的通學齋書店坐坐,看書,挑書,和主人孫耀卿先生(我的舅父)交談。除了通學齋外,他還到開明書店去買書,其他象邃雅齋、來薰閣等那些門面漂亮、規模較大的書店,先生卻只是偶然進去看看,并不感興趣。
從我給朱先生買書的過程來看,他喜歡收藏一些珂羅版畫冊,但是收的不多,也收藏戲曲、小說以及有關宋詩方面的書籍。不管是先生個人買,或是替系里買,我總想方設法替先生找些合意的書。我感覺先生最滿意的書有明代洪武刊本、明單浚所寫《讀杜愚得》,清代道光五年刊本、清史炳所寫《杜詩瑣證》以及明末清初刊本、明遺民余光所寫的《昌谷詩注》等,這些都是比較稀見的書。在買書的過程中,先生有時和我一起研究一些問題。例如有一次先生從書架上抽出一部清代嘉慶年間王元啟撰寫的《讀韓記疑》給我看,他問我:“這部書傳本多嗎?”我說:“此書作者著名,傳本極罕見。”他又取了一部清代高樹然寫的《韓文故》,問我:“你再看這部書是什么版?”我說:“這是道光間抑快軒原刊本。”先生又問:“此書還有其他版本嗎?”我說:“尚有宣統間云南學務公所重刻本。”先生滿意地笑起來,他說:“你懂書呀!你說的不錯。”在先生這樣帶有考核性的教導下,促使我進一步研究目錄學,業務上終于有了長進。
有一次我在給朱先生送書時,先生忽然和我講起寫作的問題來。他說:“雷夢水,你也可以鍛煉鍛煉寫作呀!”我說:“我是個賣書的,文化程度又很低,哪能寫出東西來?”朱先生正言厲色的對我說:“唉,你看宋代的陳起、近代的趙景深、還有你的舅父孫耀卿,不都是賣書的嗎?只要自己能樹立雄心壯志,肯刻苦學習,還得要堅持,鍛煉鍛煉,不就行了嗎?”他還告訴我:“寫文章用字要用日常語言所用的字,語言聲調也要用日常語言所有的聲調。……寫完后再請文化程度較高的人予以改正,不就可以了嗎?”我就是接受了先生的教導,開始積累素材,練習寫作,我現在能寫一些短篇文章,不能不歸功于朱先生的啟發誘導。
朱先生平時穿著簡單樸素。有時穿一套舊西服,質料雖不講究,卻刷洗得干干凈凈;有時穿一件洗得褪了色的藍布大褂。先生經濟不寬裕,我發現他個人買書只買有數的幾本;而且不講究版本,盡量買些普通書;他是節衣縮食來買書的。因此我很同情先生,不論先生是為系里買書還是個人買書,我總是用最公道的價錢售書。這一點博得了先生的信任,所以他自己買書或是代朋友購書,都委托我辦理。
一九四八年下半年,先生的身體愈來愈衰弱了。七月上旬,先生扶杖來到琉璃廠,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來琉璃廠了。他還是按照以往的習慣,首先到通學齋書店看看書,喝杯茶,休息一會。我看他臉色蒼白,面容憔悴。他稍事休憩后,又去開明書店。我記得先生臨走時說這次去開明書店,是去校閱由他負責編輯的《聞一多全集》的校樣。
八月二日,我收到先生寄給我的一封信(見上頁版)。這時他已經拒絕領取美國救濟面粉,貧病交加,生活處在非常困難的情況中,但是他還想著買書。先生于八月七日住進北大醫院,八月十二日逝世。這封信也許是他最后的遺墨吧!經過十年動亂,我平時留藏的很多信件大部分已散佚,但先生寫給我的這封信卻幸存下來,這是彌足珍貴的。朱先生逝世后,清華大學召開了追悼會。國文系知道我和朱先生來往較多,特邀請我參加。歲月流逝,朱先生離開我們轉眼已經三十三年。但是朱先生認真買書、愛書的情景還歷歷在目,他獎掖后進、誨人不倦、平易近人的態度永遠留在我的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