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澄
京西賓館,一個身穿軍衣,帽沿壓在眉頭遮住面孔的人向門衛出示證件后,悄悄溜進了主樓馬天水的房間。片刻又很快出來,疾步走到電梯口,連續撳動了幾下按鈕。值班服務員正想前去詢問,他就匆匆跳進了電梯。會議期間不準會客,這個陌生人形跡可疑!
當保衛人員趕到大廳時,此人已鉆進主樓前停的一輛吉普車,直向大門駛去。保衛人員高喊停車,不料它卻加速猛沖過門口警衛,掉頭混進滾滾車流中向東駛去,消失了蹤跡……
這就是徐景賢、王秀珍專門派往北京探情況的,金祖敏的秘書繆文金。車到全國總工會門口,繆文金一下車就跑到金祖敏的辦公室,急切地說:“情況緊急,果然是最壞的結局。他們四位確實在10月6日晚上被抓起來了??磥?,下一步要向下面動手。”
屋里,周宏寶、張國權、祝家耀圍著金祖敏。周宏寶原是上鋼一廠工人,因為打架斗毆、調戲婦女,常被派出所拘留。一天深夜,他在睡夢中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以為是派出所來抓他,急忙往床底下鉆。誰知來人卻帶來個意外喜訊:作為十屆中央委員,讓他進京參加一中全會!因此,人們稱他“敲門委員”。周宏寶紅著眼說:“他們已經動手了!昨晚我去找遲群、謝靜宜,聽說他倆接到通知去市革委開會,剛出門就被衛戍區的人給逮住了。”
“已經是既成事實。”金祖敏說,“如果上海再闖個‘安亭事件呢?他們會不會讓步?”
祝家耀在屋里急走幾步,盯著繆文金:“你出發時,景賢和秀珍怎么交待?”
“摸清情況后,讓立即發暗號:我娘心肌梗死。”
“他們打算怎么辦?”
“動員上海民兵舉行武裝起義!”
“那就別猶豫了。”周宏寶、張國權齊聲叫道,“快發聯絡暗號!”
六
暗號隨著一條條電話線傳到了上海,“病情”象炸雷一般,震得上海市革委大樓搖搖欲墜。徐景賢守在辦公桌前,一會兒上海廣播電臺軍代表跑來報告:中央臺通知停播兩首歌曲:《按既定方針辦》和《毛主席永遠活在我們心中》;一會兒,警備區副政委李彬山又帶來中央軍委命令:加強戒備,防止內潛外逃。徐景賢拚命捏著發脹的腦門,桌上的紅機子電話鈴又響了。祝家耀在電話里氣急敗壞地說:“人員集中了,門上加鎖了,不能動了!”
徐景賢怔怔地放下電話,眉頭結成了個疙瘩。半晌才要通了王秀珍的電話:“情況就是這樣。對,很明顯了。我看,是不是今晚開個緊急會議。除宋逸平外,請全體常委、列席常委參加。時間,八點吧。”
此時正是中午。李勇夫給劉鐵漢掛了個電話,約他到黃浦公園見面。兩人在面對江邊的茶座上坐下,李勇夫把情況低聲說了一遍,湊近劉鐵漢身旁:“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上海的局勢好似箭在弦上,一觸即發。我估計今晚這個會,一定和北京的情況有關。根據逸平同志的指示,我們已作了安排,一定盡量爭取搞到會議內容。你們就在客房等候接頭的電話?!?/p>
劉鐵漢點點頭:“如有緊急情況,和北京的通訊聯絡問題怎么解決?”
“我們正在想辦法。”李勇夫神情嚴峻地說,“我們,都作好了最壞的打算?!?/p>
晚上八點整,上海灘靠造反起家的頭頭們,以及警備區副政委匆匆趕到康平路市委會議室,在一片彌漫的煙霧中,徐景賢宣布開會了。他把這兩天的情況擺了一下,話還沒說完,會場就亂哄哄鬧成了一團。上??偣敝魅稳~昌明一雙小眼睛瞪得溜圓,舉起拳頭說:“修正主義上臺,右派上臺!我們上海工人階級堅決不答應!我們決不做投降派,就是死了,也要教育下一代,讓全國都知道!”
“對,決不能讓他們得逞!”陳阿大把衣袖都捋了起來,“說干就干!先占領電臺、報社,再封鎖機場、港口、車站。拉掉機場用電,在跑道上停幾輛大卡車,放幾個大鋼錠!”
“先禮后兵,先禮后兵!”朱永嘉打手勢叫眾人安靜,“我建議以市委名義,先向中央發電表示抗議!”
王洪文的貼身秘書廖祖康是個頗有心機的人。他的辦公桌抽屜里收藏著當年林立果在杭州、蘇州和上海選出的三大本美女照片集;每頁一幅大正面像,還有偷拍的各種行走、坐臥及裸體、半裸體的照片。此次,他回上海是完婚來的,沒料想幾天之內就發生了這么翻天覆地的變化!他沉默著,一支接一支吸著煙。
“現在是考驗我們的辰光了!”因為終日和王洪文看戲、跳舞、溜冰、游泳而提拔成市婦聯主任的汪湘君一手撐腰,臉上的肌肉抖動著:“破釜沉舟!‘四位首長被打成反革命,反正我們也完了?;沓鰜?,腦袋掉了就是碗口大的疤!”
“我們馬上發布第一號命令,百萬民兵堅守上海。”民兵副總指揮施尚英、鐘定棟,這兩條打“聯司”鍛煉出來的“槍桿子”嚷道,“宣布總起義!”
市委財政組頭頭黃金海外號“小爐匠”“阿飛司令”,他的嗓門最高:“如果他們派部隊鎮壓,就炸毀油庫,炸斷儲煤場專用鐵路,關掉電廠,停掉水廠,把上海變成一座死城!……”
在這亂糟糟的聲浪里,徐景賢卻顯得很鎮靜。他低聲問警備區的張宜愛和李仁齋:“要起義光靠民兵不行。你們能拉出多少隊伍?”
李仁齋扳著指頭算著:“都是分散執勤的。就近能調動的,有3團5連,1團5連,哈密路4團1連……”
王秀珍憂心忡忡地湊過來:“景賢啊,馬老一走,主心骨就是你了。說什么都白搭,看來,我們面前也就是這一條路了?!?/p>
徐景賢擺擺手:“大家一起商量,還是大家一起商量吧!”
七
凌晨一點多鐘??灯铰返臅h還沒結束,李勇夫就自己駕駛一輛上海轎車,直駛衡山飯店。他注意著前面動靜,上了電梯喚開劉鐵漢房間的門,急促地說:“這幫家伙果然準備武裝叛亂!會上決定馬上集中民兵,制定作戰計劃,準備把戴立清從奉賢接回來,充任總指揮。他們讓朱永嘉負責起草《告全國人民書》和《告世界人民書》,讓陳阿大和黃金海負責研究斷電、斷水、燒油庫、炸鐵路的方案,還讓‘社情組在24小時內把你們緝拿歸案!”
劉鐵漢狠狠吸了兩口煙:“燒油庫、炸鐵路?”
“嗯。他們打算把總聯絡站設在東湖路1號,基本指揮點在江南造船廠。中國紡織機械廠為預備點,楊浦、徐匯、普陀為三個重點區。徐景賢管報社、電臺,聯絡點在丁香花園;王秀珍管民兵、部隊、公安、工青婦,聯絡點在東湖路;張衛彪留守康平路。”
“逸平同志的意見,我們該怎么行動?”
“會議記錄摘要我們派人在搞,3點以后送來。楊曉祥同志留在這里,如沒有什么情況就亮著這盞綠顏色的壁燈。送記錄的同志叫袁慧,一個年輕姑娘。”
“袁慧?”楊曉祥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李勇夫沒有覺察楊曉祥臉上的表情,只顧急切地說:“與北京的通訊聯絡問題,逸平同志正在想辦法。鐵漢,你現在先跟我跑一下寶山油港。那兒關系著整個上海的安危,一著火后果不堪設想。我們要趕到他們前邊去!”
劉鐵漢向楊曉祥稍作交代,便跟著李勇夫出門,上海轎車飛一般地消失在夜霧里。
凌晨,上海街頭冷清清的闃無人跡。時鐘敲過3點,市委辦公室值班員袁慧急忙把10多頁的會議記錄稿摘要疊成一小塊裝進貼身的內衣口袋,走出了市委大院。當年她落實政策進市委,在大院里結識了李勇夫。李勇夫的正義感使她欽佩。她信任李勇夫,也常在他面前針砭時弊,發一番感慨。李勇夫卻常常提醒她:“要多讀書,少感慨。”這樣過了幾年。一年前,李勇夫突然告訴她:市委準備調她去當機要秘書。交給了她一項神圣的任務。為此,她作出了最大犧牲,與熱戀著的楊曉祥斷了聯系?,F在,天快要亮了,袁慧只覺得心里熱乎乎的。想到剛才常委會那幫亡命徒的惡毒計劃,她又不免有些緊張。
衡山飯店就在眼前。那黑黝黝樓房四樓的一個窗口射出淺綠色的光來。忽然,燈滅了。袁慧猛地停住了腳步??善虩粲至亮恕K攘艘粫?,看看沒什么異常,才輕輕推開了那扇虛掩的角門。
門廳里沒有一個人。她自己啟動電梯上了四樓,見樓道里既無燈光也無聲息。她打亮手電找到402號房間,剛要推門,突然有人從身后用臂彎夾住了她的脖子。她剛要呼喊,嘴里就被塞進了一團東西,憋得透不過氣來。手電“當啷”一聲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