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世紀以前,卡夫卡給他的朋友們朗誦他的長篇小說《審判》的時候,他得到的反應是一陣哄笑。現在,再沒有人會嘲笑卡夫卡的作品了。相反,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位奧地利現代作家越來越贏得人們的推崇和激賞。這中間,不僅是一般愛好文學的讀者,而且幾乎包括所有的現代西方知名作家和文藝評論家。他們毫不吝惜地把最高的褒美之辭傾瀉在這位不幸過早逝去的作家身上,稱他為現代派文學的先驅和大師,是“本世紀最優秀的作家之一”(注1),認為“他與我們時代的關系最最近似但丁、莎士比亞、歌德與他們時代的關系”(注2),說“他影響了我們每個人,不僅僅是作家而已”,因為“他是一個給當代人指引痛苦的人”(注3),等等。他們競相探索卡夫卡的獨特的藝術手法,闡釋他的創作思想。而由于卡夫卡的作品,不論短篇或長篇小說,在看似乎淡或荒誕的表現手法之下,往往含有費人回味思索的深在寓意——西方作家則稱之為“卡夫卡的故事中的那種無法穿透的黑暗”——這就更加給人們的“爭鳴”提供了廣闊的天地。不僅在西方如此,這股推崇、闡釋、研究卡夫卡的“熱”,到了五十年代更從西方擴展到了東方。在蘇聯和東歐各國,一些原來對卡夫卡持否定態度的作家、理論家開始改變了原來的態度,也參加了熱烈贊賞的行列。我們從目前所能掌握的有限的資料知道,“第一只春天的燕子”是東德的文藝批評家保爾·雷曼。他在一九五七年發表了一篇論卡夫卡的長文,在評價卡夫卡的成就這一點上與西方文藝評論家得出了幾乎是一致的結論。他同樣認為“正如這些作品一再證實的那樣,卡夫卡的作品是產生這些作品時代的重要的文學上的文獻”,“他是一位了不起的文學天才”,“他在國際上也是屬于第一批敢于寫這樣一個社會題材并對工人表示同情的作家的行列的”。(注4)
卡夫卡受到人們如此高的贊譽,他的作品在讀者的心目中幾乎成了傳世的經典之作,對于卡夫卡本人來說是始料所不及的。
弗朗茨·卡夫卡一八八三年七月生于當時是奧匈帝國的布拉格,一九二四年六月因長期患肺部和咽喉結核而死于維也納郊外的一所療養院,只活了四十一歲,在他短暫的一生中,從事文學生涯的時間不過十多年。他臨終前曾一再要求他的摯友馬克斯·布洛德把他的全部手稿、信件和日記付之一炬。多虧馬克斯·布洛德珍視他亡友辛勤的文學成果,不僅沒有焚毀,而且在此后的幾年間將他的全部著作陸續整理、出版,為世界文學寶庫保存了一份殊有的遺產,使全世界人民有可能品賞這位作家所描繪的閃射著異樣光彩的畫卷。
但是對于中國讀者,卡夫卡似乎還是一個不很熟悉的名字。由于消息阻滯,當四、五十年代世界文壇出現研究卡夫卡的“熱”的時候,我們依然一無所聞。直到六十年代前期,為少數專業文藝研究工作者了解一種“反動”文學流派的代表作品的需要,我們才開始翻譯了一些卡夫卡的作品,其中包括他的著名短篇小說《變形記》、《判決》、《在流放地》以及他的未完成的著名長篇小說《審判》等。隨后,我們又譯出卡夫卡的最后一部未完成的長篇小說《城堡》,這部作品由于種種原因,直到八十年代才成書出版。中國讀者終于開始注目于這位象“謎”一般的現代作家了。
卡夫卡并非“反動頹廢”的作家,在今天應該是無庸置疑的了。當初有人認為他的作品總是籠罩著濃厚的悲觀主義的氣氛,情節結構總是那么壓抑而怪誕,仿佛蒙著一層神秘主義色彩,令人猜不透作家的寓意,因此稱之為“反動頹廢”。卡夫卡的作品的確籠罩著悲觀的氣氛,但這與頹廢、沒落之類的情調毫無共通之處。《審判》里的主人公,一名年輕的銀行高級職員K,一早醒來,發現自己已被判有罪并且被逮捕了。這個無罪的“罪犯”千方百計企求逃“罪”于法律而不可得,最后不得不俯首就刑。《城堡》里的主人公K,一個受城堡當局雇用的土地測量員理所當然地希望進入城堡,會見城堡當局,但是密密層層的官僚機構象一堵鐵墻,高高的城堡象一座圍城,任憑他左沖右突,他至死也沒有能靠近城堡一步!《饑餓藝術家》里那位表演饑餓的藝人,他忍受著饑餓和人們對他的恥笑,只因為在這人世間沒有他所喜愛的食物。啊,這一切如此悲觀無望,這生的痛苦猶如鉛般的沉重,使你感到窒息。
有各種各樣的悲觀主義。有時當漫漫長夜,風雨如磐,你身處困境,進退維谷,但是雞鳴不已,預示曙光在望,而你只因為怯懦,軟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悲觀失望,失去了斗志和前進的勇氣。這是我們所反對的悲觀主義。“但是也有另一種悲觀主義,這種悲觀主義產生于對嚴重的社會矛盾及這種矛盾所造成的災難的觀察,而這種觀察又沒有能與尋找出路及解決出路聯系起來”(注5),卡夫卡的悲觀主義屬于后者。他生活的時代正是奧匈帝國哈布斯堡王朝統治的黑暗時期,廣大人民尚未覺醒,他們象關閉在“鐵屋子”里一樣,(注6)忍受著苦難,看不見一絲光明。卡夫卡的作品是對這個帶有濃厚的反動、封建專制色彩的資本主義社會的抗議。他對他所置身的這個世界,懷著深深的絕望以至厭惡,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正如我國著名古典小說《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以那么深情的筆調為那個封建貴族世家寫出他們必將衰亡的挽歌,但他不得不對清王朝腐朽的封建貴族階級的命運懷著濃厚的絕望以至厭惡一樣。
卡夫卡沒有為讀者指明在那特定歷史階段的社會里他們如何擺脫痛苦的道路。在這一點上,他同舊時代所有的偉大作家一樣,是歷史的局限性所使然。他們以敏銳的觀察力,運用獨特的藝術手段,令人信服地揭示了生活的真實圖景或人物的命運,使讀者對他們所深切感受的問題懷有同感,對他們的悲喜苦樂產生共鳴,達到了揭露與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罪惡的目的,他們就完成了他們的任務。因此,我們也無須苛求卡夫卡為讀者指明出路。作為一個唯心主義的作家,他不可能也無意為讀者充當指路人。
西方對卡夫卡在文學上的成就的評價是一致推崇的,并一致認為他的作品所揭示的主題是人的痛苦。但是這痛苦從何而來?這痛苦又何以深深地縈繞著卡夫卡?西方的作家和文藝評論家眾說紛紜,陷入了主觀臆測、牽強附會的唯心主義的迷霧。把卡夫卡的作品看成宗教寓言的人,認為卡夫卡所揭示的痛苦來自人的墮落,來自人被逐出伊甸園的罪愆,也就是“原罪”,因此把《城堡》中的K解釋為人試圖進入天國而不得的痛苦;而《審判》則是K在接受上帝的無情的神秘的正義判決。把卡夫卡的小說當作心理分析的寓言來看的人,卻認為這一切是卡夫卡對他的父親的畏懼、對自己喪失精力的不安、對自己的性無能的感覺以及他為自己的噩夢所驅使等等的表露(注7)。卡夫卡并不是一個狂熱的宗教信徒。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固然曾熱切地學習希伯萊文,這無疑更多地是出于他對自己的猶太祖先所運用的這種古老語言的向往和愛好。卡夫卡對他的父親懷有畏懼的心情,但是我們從他那封并未寄出的著名的《致父親的信》中所讀到的,與其說是他對父親的畏懼,不如更恰切地說是他對父親的那種專橫、粗暴、庸俗的厭惡。卡夫卡雖然自一九一七年開始咯血,自此患結核癥,身體贏弱,三次訂婚又三次主動提出要求解除婚約,但是我們從他留下的信件中知道,這是出于一個以文學為終生事業的作家的考慮,而并非其他生理上的緣由,所謂“性無能”一說是缺乏根據的。
研究一個作家,應該研究他的生活道路和他的作品本身。卡夫卡出身于中產階級,他在布拉格(一部分時間在慕尼黑)德語大學讀德國文學及法律,得法學博士學位,在法院實習一年,后即在一家意大利保險公司工作,自一九○八年起直到一九二二年因病重而離職為止,始終在一個半官方的工人工傷事故保險所任職。此外,平生足跡只到過鄰近的德國、法國、意大利、瑞士的一些城市。他的一生簡單而短暫。他是一位業余作家。他的作品除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城堡》和短篇小說《歌手約瑟芬,或耗子似的聽眾》以外,大都寫成于一九二二年離職療養以前。他又是一位勤奮的作家。我們從他給未婚妻費麗斯·鮑爾(Felice Bauer)的信中可以看到他艱苦的寫作生活:“我的作息時間是這樣的:從上午八點到下午兩點或兩點半在所里工作,接著午餐至三點或三點半,午餐后上床睡覺(往往只是企圖而已……)到七點半,然后在窗口赤身做十分鐘體操,接著獨自散步一小時,接著和家人一起晚餐,接著在十點半(但常常要到十一點半)我坐下寫作,視我的氣力、意愿和運氣而定,繼續寫到深夜一點、兩點或三點,有一次甚至寫到早晨六點鐘。然后又是做體操,當然避免做得太吃力,然后洗澡,接著,往往懷著心頭微微的隱痛和胃壁痙攣上床睡覺……但是睡不著。所以毫不奇怪,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時候,剛剛剩下那一點點氣力使我能開始工作。”
卡夫卡盡管涉世不深,生命短暫,但是他所生活的奧匈帝國哈布斯堡王朝時代的深刻的社會矛盾,以及他作為一個維護公正和正義的法學家,在他所從事長達十五年的工人工傷事故的保險工作中,眼見勞動人民在統治階級虛偽的司法制度下遭受到種種不義的損害,顯然激起了這位敏感而觀察力銳利的作家的深思和苦痛,迫使他寫出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那種孤立無助的困境,以及那種現實的荒誕、非理性和人的自我存在的窘迫和痛苦。
卡夫卡又是一位具有獨特的藝術手法的作家。他不僅能銳利地察覺到現實社會中一些帶有本質性的問題,進行反復的、深刻的剖析,而且往往運用象征的、夸張的或寓言式的藝術手法加以表現。他寓諷喻于象征、夸張,貌似荒誕不經而含有深意。他的作品乍看似乎平淡、累贅、滯重,沒有展開情節的時間和地點,沒有對主人公音容笑貌的刻畫,作品主人公的名字往往只用一個字母K來表示(K也是卡夫卡自己的姓的第一個字母,《城堡》最初曾用第一人稱,后來才改用K),既不予人以藝術的美感,又不讓你一眼看透作家意旨之所在,它要求你反復回味、思索,并且運用你的經歷和想象去填補作家有意留下的空隙,以體會作家有意掩藏著的構思。作為中國讀者,如果在十六年前讀《審判》這部長篇小說,你肯定只會感到滿紙荒唐言,不解其中味;然而,當你經過“十年內亂”,經歷過那種無罪而有“罪”,無罪而無所逃“罪”的“荒誕”的噩夢般的生活以后,你無疑再不會感到《審判》的荒誕了,你驚異這位年輕作家竟然在數十年前已為你畫出了你當時的苦痛和無告的心情。
西方作家和文藝評論家往往把卡夫卡看作是存在主義作家,現代派文學的先驅者之一,這無非是因為這些作家從卡夫卡的作品里越來越深切地感到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他們社會里存在的那種卡夫卡式的陌生、孤立、絕望和痛苦;他們深切地感到人變成了物,人無從自由選擇,人已經不是真正的自我,已經喪失了人的本質。公正地說,在擁有著大量商業性文學(言情、兇殺、驚險、偵探等消遣小說)的西方現代文學中,他們尚不失為嚴肅的作家,他們的作品多少反映了他們社會中那種令人厭惡、絕望的圖景,盡管存在主義是一些西方知識分子在面對著他們的社會感到無比絕望之際所信奉的一種資產階級哲學思想,顯然,它與昂揚樂觀、迎向未來的人民是格格不入的。
同樣,對我們來說,卡夫卡作為一個天才,他卓越地完成了他真實而深刻地描繪自己所生活的那個時代的任務。他的作品是他那個帶有濃厚反動的、封建專制色彩的資本主義社會的一面折射的鏡子,其所以說是折射的,是因為這些作品所反映的一切都是經過了他那獨特的藝術手法的強調和夸張了的。但這是一面真實的鏡子,盡管他所描繪的那些圖景屬于已經逝去的歷史時代,然而,一旦哪里出現歷史逆轉,它仍然會給當時當地的人們照出令人窒息、痛苦的圖象。這也許就是為什么今天人們重視這位年輕夭逝的作家的緣故。然而,卡夫卡畢竟是他那個哈布斯堡王朝統治下的資本主義社會的夜的鴟鳥。他執拗地對他生活的那個社會懷著深沉的悲觀、厭惡、絕望和否定,他對這個世界不寄予一絲希望,也沒有一絲愛。他臨終時一再囑咐他的友人焚毀他留下的全部手稿、日記以及信件,這種對一切的否定,正表明了他極度的厭世。因此,卡夫卡是一個天才,但是是一個厭世的天才。
(注1)見美國女作家奧茨:《卡夫卡的天堂》。
(注2)見美國詩人W.H.奧登:《卡夫卡問題·K的尋求》。
(注3)見英國作家、評論家安東尼·伯吉斯:《當今小說》第34頁。
(注4)(注5)見外國文學研究所編:《外國文學動態》,1980年12期,保爾·雷曼:《卡夫卡小說中的社會問題》。筆者同意雷曼對不同的悲觀主義的區分,但對他要求卡夫卡尋找出路及解決出路問題,則不敢茍同。
(注6)參閱魯迅:《吶喊》自序。
(注7)見蘇珊·桑塔格:《反對闡釋》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