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稿》的人性觀是唯心主義的嗎？

蔡儀同志認為，“現實的具體的人的根本性質，是人的社會性，是根源于人的一切社會關系的”，(注1)而馬克思在《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中卻把人的本質歸之于“族類的本質”，因此，也依然和費爾巴哈一樣，“是從自然的觀點來看人的”。(注2)且不說蔡儀同志把人的本質說成是“根源于人的一切社會關系”這個“根源于”的提法是否確切，且說馬克思的“族類本質”是否僅僅指人的自然本質，僅僅是一種動物式的自然性？

馬克思在《手稿》中承認人有自然性，而且還承認人有動物性，但是馬克思與費爾巴哈有一個重大區別，這就是馬克思在承認人具有動物性的時候，同時指出，即使是動物性，也具有社會的特點。馬克思把“飲食男女等等”也看作是“真正人類的機能”。他又指出，如果“把這些機能同其它人類活動割裂開來并使它們成為最后的和唯一的終極目的，那么，在這樣的抽象中，它們就具有動物的性質”。馬克思是把人的動物的機能放到“人類活動”中去觀察的。在馬克思看來“人類活動”才是真正的社會性所在，而“飲食男女等等”這些動物的機能，只有作為“人類活動”而存在才具有意義，也即是說才具有“人”的意義，才成為“真正人類的機能”。在馬克思看來，人的飲食男女不同于動物，它們是受歷史活動和社會關系所制約的。

蔡儀同志說：“在《手稿》中更進一步具體地論到‘人的本質’時，又提出了所謂人的‘全面本質’，于是列舉了：‘不僅五官感覺、而且所謂的精神感覺、實踐感覺（意志、愛等等）’。這不正表明《手稿》中的人的本質，愈來愈說成是人的自然屬性”，“也就是愈來愈說成和費爾巴哈的一樣了嗎？”(注3)我們不能同意這一結論。馬克思在《手稿》中談到人的族類本質時，首先指的是生產勞動，是創造對象世界的實踐。馬克思說：“生產的生活是族類底生活。”“一個對象世界底實踐的創造，非有機的自然底加工再造是人類作為一個有意識的族類存在，作為一個本質底證明”。在馬克思看來，不是社會關系創造生產勞動，而是生產勞動創造著人與人的關系，也即創造著社會關系。馬克思認為人與人的關系是“他自己的產物”，而勞動“是創造生活的生活”。馬克思在論證“異化勞動”時，正是從“勞動者和勞動生產品底關系”和“在勞動中勞動和生產行為底關系”這兩個規定中，“導引出異化勞動底第三個規定”，即人的族類本質的異化，即人與人關系的異化。在馬克思看來，人的本質首先根源于社會生產，人的本質作為社會性，固然是“社會關系的總和”，然而社會關系，歸根結底，又畢竟是社會生產的產物，因此，人的本質也就首先植根于社會生產。蔡儀同志把“社會關系的總和”的提法與“勞動”對立起來，從而否認人的本質首先發源于勞動的觀點，顯然是錯誤的。其次，馬克思講到人的“全面本質”時，談到了人的五官感覺，精神感覺等等，這也沒有錯。勞動是人的本質，但勞動并非是人的全面本質，人除了進行物質生產以外，還要從事精神生產。同時勞動作為人的一個本質，它也是同人的意識不可分割的。所以馬克思指出，“自由的意識活動是人類底族類底特征”。黑格爾把人的本質歸結于意識是錯誤的，但意識也是人的本質特征。同時，馬克思在談到人的感覺時，明確指出“五官感覺底形成是全部至今的世界史底一個工作”。馬克思的這一論點就是說人的感覺不僅是自然的產物，而且是人類長期實踐的結果。馬克思說：“人的感覺，諸感覺底人類性，只有通過它的對象底定在，通過人類化了的自然才生成起來。”這就是說，感覺的形成，不僅依賴于“對象底定在”，而且依賴于“人類化了的自然”。在馬克思看來，人的五官感覺也不僅具有自然性，而且還具有社會性。正因為人的感覺具有社會性，所以馬克思才說，“非常操心的窮困的人對最美好的戲劇沒有感覺；礦物販賣者只看到商業的價值，但不看礦物底美麗和特有的本性；他沒有礦物學的感覺”。由此可見，馬克思正是從感覺的社會性上來立論的。至于談到人的欲望，馬克思則是從生產關系、所有制關系上去立論，他通過對人的欲望的分析，得出“勞動者底粗陋的欲望是比富有者底精致的欲望更大得多的獲利底源泉”，一針見血指出欲望的階級性質。馬克思的結論是，人要占有自己的全面本質，必須對私有制進行積極的揚棄，而“為了揚棄這個現實的私有制，那就需要一個現實的共產主義的行動”。無論從立論、論證上看，或是從結論上看，馬克思都認為人的本質是自然性和社會性的統一，人有占有自己全面本質的要求，但要占有人的全面本質又必須變革生產關系。

人的本質是自然性和社會性的統一，其理論基礎是人和自然的統一。馬克思說：“社會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質的統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復活，是人的實現了的自然主義和自然界的實現了的人本主義。”蔡儀同志認為馬克思的這段話“可以說是非常明白而突出地表現了人本主義思想”。(注4)我們的看法恰恰相反，馬克思這一段話是科學共產主義理論的萌芽。他的理論的要點主要是指人和自然的統一。在他看來，只有在無階級的社會中，自然界不具有資本的性質，自然才成為人的屬人的存在和本質，人才成為自然的存在和本質。到了共產主義社會，人和自然的矛盾解決了，人中有自然的本質，自然中有人的本質，自然界才能真正復活，人才能充分發揮其本質力量。

或許有人還會反駁說：馬克思的那一段話畢竟還是出于《手稿》，《手稿》是早期著作，這一時期馬克思的觀點還不成熟，因此上引馬克思的那一段話是不足為訓的。那末，就請看恩格斯于一八七六年寫成的《勞動在從猿到人轉變過程中的作用》這篇論文，在這篇論文中恩格斯仍然堅持人和自然統一的觀點：“人們愈會重新地不僅感覺到，而且也認識到自身和自然界的一致，而那種把精神和物質、人類和自然、靈魂和肉體對立起來的荒謬的、反自然的觀點，也就愈不可能存在了，這種觀點是從古典古代崩潰以后在歐洲發生并在基督教中得到最大發展的。”(注5)

什么是“類的本質”？它的第一層意思是，人是自然的存在物；它的第二層意思是，人“還是屬人的自然存在物”，即“人也有自己的產生過程即歷史”，“歷史是人的真正的自然史”。其實，馬克思早在《手稿》之前，在《詹姆斯·穆勒〈政治經濟學原理〉一書摘要》中已經從人的社會性上論述了人的本質。他說：“人的本質是人的真正的社會聯系，所以人在積極實現自己本質的過程中創造、生產人的社會聯系、社會本質。”(注6)人具有雙重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的本質是由這兩方面關系決定的，人的本質是這兩方面關系的總和。馬克思在《手稿》中說：“人同自然界的關系直接地包含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直接地就是人同自然界的關系。”后來馬克思又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重復了這一觀點，他說：作為人是具有雙重關系的，“一方面是自然關系，另一方面是社會關系。”(注7)馬克思在《手稿》中，講“類的本質”指的是人的“自由自覺的活動”，而人的“自由自覺的活動”的基本內容是勞動，而勞動又必然是社會的，正是社會的勞動決定著社會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這就是《手稿》中馬克思關于人的族類本質的全部思想。可見，把《手稿》中的人性觀歸之為唯心主義，是不正確的。

美的本質與人的本質有很大的關系，馬克思正是在解剖人的族類本質時才談到“美的規律”。如果人的勞動就是人的本質的現實化，那么，美也就發生在這種現實化的過程中了。既然人的族類本質表現在自然和社會的統一過程中，那么也正在這個統一過程中產生了“美的規律”。因此，美也是自然性和社會性的統一。

(注1)(注2)《文藝研究》1982年第四期，第35頁，第32頁。

(注3)《文藝研究》1982年第三期，第45頁。

(注4)蔡儀《〈經濟學—哲學手稿〉初探》。

(注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三卷，第518頁。

(注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二卷，第24頁。

(注7)《德意志意識形態》第23頁。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