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建勛
從歷史上看,科學家是很容易變成半個哲學家的,如培根、笛卡爾、馬赫、羅素等,愛因斯坦與海森堡也曾寫過一些哲學性的專著,相反的,哲學家能對科學提出建設性意見的就少的多,德謨克利特的原子論和康德的星云假說是兩個罕見的事例。而在馬克思、恩格斯、列寧之后的馬列主義哲學工作者,往往側重于社會科學,能旁通自然科學的人就比較少。
控制論的創始人維納知識淵博,有神童之稱,他的名著《控制論》幾乎寫成一本哲學著作,其主要傾向是行為主義和實證主義的混合物。書中維納宣布唯物主義已被他的控制論所駁倒,這就很容易給馬列主義的學者們留下較惡劣的印象。教條主義者們一度認為控制論是唯心主義的偽科學,等他們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時,維納的哲學思想已在這一領域內廣泛地傳播開來。東德的G·克勞斯院士的《從哲學看控制論》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產生的。
克勞斯是個難得的既研究馬列主義而又對現代科學有了解的哲學家。他早期鉆研過集合論,后來對控制論很有興趣。他在寫作中顯得才華橫溢而又不拘小節,作品生動流暢,議論縱橫,以理服人,讀來別具風味。他不象他平庸的同行們那樣僅僅從科學中找些例子來說明辯證法的正確性,而是反過來,力圖以辯證法為武器去研究控制論,在分析中使辯證法的正確性自然而然地得到體現??藙谒乖诤笃谧哌^了頭,曾經想用控制論來解釋辯證法,結果當然是失敗了。辯證法能囊括控制論,控制論卻無法代替辯證法。但這是后話,在本書里,克勞斯的觀點基本上還是正確的。
這本書在三個方面使我們感到興趣:第一,他對控制論提出許多有深度的見解;第二,他對辯證唯物主義提出了一些改進意見;第三,他在如何對待馬列主義基本原理與如何使哲學與自然科學相結合方面走了一條有特點的路子。以哲學為思想武器,以其它領域為對象,這是導師們經常走的一條路子,卻不能認為只有導師們才有資格來走,而凡庸的信徒們就只配抱殘守缺,皓首窮經,在故紙堆中扒梳。你看,馬克思用哲學來研究經濟、歷史,恩格斯用哲學研究軍事、科學和社會,毛澤東用哲學研究農村,游擊戰與運動戰,斯大林用哲學研究了社會主義經濟和語言學問題。哲學在他們手中曾顯得那樣生機勃勃,充滿了活力,而在我們的一些教科書中卻往往顯得那樣蒼白、干巴、抽象。這倒使我們想起黑格爾在《邏輯學》一書中所主張的作法,他認為哲學決不應當由自身到自身的停滯不前,而應當在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領域充分地展開,用全世界的豐富性來充實自己,而后才能回歸到自身,上升到新的高度。黑格爾也許是對的,辯證法如果脫離了實踐就會變成“似龍而非龍”的什么鬼東西,只有在實踐中扎扎實實地解決一系列有分量的實際問題,才是使辯證法恢復活力、恢復名譽、恢復青春的可靠途徑。在解決實際問題時,需要使辯證法發展與創新,這大約也是無法回避的問題。由此看來,克勞斯的工作盡管也有很多缺陷,恐怕成績還是主要的。
克勞斯這本書似乎是一氣呵成,沒有怎么修改,所以顯得不太嚴整,對各個問題的論述有時互相穿插,也有很多重要的見解沒有充分展開。下面我們把幾個有爭議的問題集中介紹一下。
一、控制論的定義
這根本不是哲學問題,卻在哲學家中引起了爭議。
維納的定義是:控制論是關于在人、動物和機器中控制、通訊和調節的科學(這里“人”和“調節”的字樣是后人補充的)。
克勞斯認為這個定義不能使人滿意,他提出了另一個定義:控制論是關于可能的動態自調系統及其子系統的聯系的理論。
對克勞斯的定義的主要反對意見來自一些馬列主義哲學同行,他們認為維納的定義較好。如斯特里亞洛夫就認為克勞斯的定義比較含混,片面強調了系統而忽視了信息的作用,因為“穩定性并非與一切系統有關,而是僅僅與通過信息流與外界聯系的系統有關”。
誰的意見對呢?我們先看看控制論是什么吧。
控制論雖是一門新興的學科,但不自覺地應用控制論卻是古已有之的?!榜R踏青苗者斬”是對行軍紀律實行控制,“看風使舵”是對航向進行控制。一般地說,如果環境條件不穩定或不確定,需要針對不同的情況采取不同的對策,以期達到一定的目的,這種隨機應變的行動就叫作控制。在導彈的研制過程中,人們希望導彈能象有生命的東西一樣靈活的追逐運動著的目標。如何能用電子器件產生只為生命界所獨有的這種隨機應變的能力,這就是維納提出控制論的初衷。最典型的控制線路是由探測器、反饋線路、控制中心、輸出線路與執行器形成的閉合回路(這里面似乎還應當把目標包括在內)。探測器不斷測得目標的位置,將信息沿反饋線路送到控制中心作出分析和決策,并通過輸出線路使執行器作出相應的動作。用這種原理制成的導彈就象長了眼睛一樣咬住目標不放。這樣,無生命的機械與電子器件便產生了“隨機應變”的能力。打開任何一本控制論教科書,里面都塞滿了對各種這樣的控制系統的結構與性能的分析與研究。
控制論本是用機械與電子系統來模仿神經活動而發展起來的,這發展起來的理論后來又被生物學家反過來引入了生物界,社會學家也在自己的領域內用上了控制論。今天,幾乎在各個領域都找到了控制論的例證,說明控制論所研究的現象是具有普遍意義的。克勞斯在定義中用了“可能的”三個字表明它的研究對象甚至也包括那些尚未研究或尚未充分研究的領域,選擇這三個字是用心良苦的。
這樣看來,維納的定義肯定有些陳舊了,因為控制論的對象絕不僅限于人、動物和機器,在植物界、微生物界甚至無生命的自然界中都有控制現象存在。在這一點上,克勞斯的定義無疑是更貼切一些的。
又,“在……中控制、通訊和調節”這提法本身就好象暗示了控制者、通訊者與調節者的存在,這是不對的,因為控制論的精髓就在于不需要系統之外的人為干預,所以克勞斯的“動態自調系統”一詞又比維納的提法精確一些。
如果僅僅說控制論是研究動態自調系統的,這也說得過去,但不太嚴格,因為控制論并不考慮系統的細部結構,也不考慮氣味、顏色、總重量、制造工藝、動力、維修等。控制論只關心動態自調系統如何由它的子系統構成,以及它怎樣工作,性能如何等等。克勞斯的措詞是“動態自調系統與其子系統的聯系”,這個說法確實比較籠統,也不通俗,然而畢竟沒有什么大的錯處??偲饋砜?,克勞斯的定義還是比維納的定義貼切得多。
這樣看來,斯特里亞洛夫的非難就有點不著邊際了。當然,“穩定性并非與一切系統有關,而是僅僅與通過信息流與外界聯系的系統有關”,然而“動態自調系統”不就是這樣的系統嗎?所謂“自調”,無非指針對外界條件的變化而自動調節(也對于內部條件的變化如電壓波動進行調節),穩定性當然與這種系統有關的。至于說克勞斯“忽視了信息的作用”,那么維納的定義也沒有提到信息,他只是說到“通訊”,但是象電話、旗語這樣的東西根本不是控制論關心的內容。另外,也確實存在著信息的傳遞既不明顯也不突出的控制系統,因此,克勞斯的定義在這一點上就無可非議。
例一,高壓鍋上的限壓閥只是個重錘,在高壓下會升起,使氣體逸出,壓力低時會自動落下,使鍋封閉,這樣使壓力控制在一定水平,由于它的感受器與執行器是同一個,所以沒有內部的信息傳遞。
例二,一塊冰浮在水上,就形成溫度控制系統。溫度稍高,冰就融化,吸收熱量使溫度下降;溫度稍低,水就結冰,放出熱量使溫度回升,始終維持在攝氏零度左右。這里同樣沒有內部的信息傳遞。
維納的定義不包括這兩種例子,克勞斯的定義卻是包括的。如果我們認為控制論應當包括這幾種機制的話,那么顯然就應當強調系統而不必強調信息。
奇怪的是,很多馬列主義的同行批評克勞斯的定義卻不是為了提出更好的定義,而只是要求回到維納的明顯陳舊了的定義去,好象他們覺得維納比克勞斯更親近一些似的。這是不是有些“胳膊肘朝外拐”了呢?
二、信息是什么?
維納認為,信息既不是物質,也不是意識,因此,那種把世界分為物質和意識兩大類的傳統認識就不能成立了。克勞斯成功地指出,信息誠然不是物質也不是意識,然而它也決不足以與物質和意識并列,因為信息是通過意識從自然對象中抽象出來的一種假想的對象,也就是說信息是物質與意識的一種共同的次生產物。這種次生產物也絕不限于信息,如“階級”是客觀的,社會上卻沒有一個叫作階級的實在東西。又如空間、時間,數學上的數字與圖形,一切實物的抽象概念和物質的各種屬性都既不是物質也不是意識,是“客觀而不實在的東西”。
這最后一句話引起了激烈的反對,很多人認為,承認“客觀而不實在的東西”存在就是哲學上的妥協,是對唯物主義的背叛等等。
關鍵在于“客觀而不實在”是什么意思。哲學家都喜歡發明一些詞匯來表達一些精微的含義,這些詞匯往往沒有定義,或雖有定義別人也看不懂,只能從發明者的運用中去揣摸他的意思。我認為“客觀而不實在”的含義是說:客觀存在,但決不能獨立于物質而存在,只能作為物質的關系或屬性而存在。如果大家能同意這個理解,我想這個問題就沒什么好爭的了。
三、機器能思維嗎?
計算機并不屬于控制論來研究,但由于控制論中經常要用到計算機,所以兩者有著密切的聯系。反饋線路本是對反射弧的一種模擬,所以沒什么好爭的。計算機本不是對人腦機制的模擬,卻實現了部分的大腦功能,可是大腦的工作原理目前又遠未搞清,于是計算機的行為算不算思維就成了一個很動感情的問題。
我很奇怪,為什么很多信仰馬列主義的人對這個問題都有些反感,而資產階級學者卻對此津津樂道。據我看,如果人工智能真的實現了,那就無可爭議地證明了思維本身不過是物質的一種屬性而已,唯物主義就徹底勝利了。這有什么值得反對的呢?
克勞斯好象也未能免俗,所以他在這個問題上的態度顯得固執,也有點自相矛盾。他首先肯定,從發展上來講,不可能找出人腦與控制論機器在功能上的原則區別來(理由在后面有說明),然后說,即使如此,也不能說機器會思維。這種態度恐怕在實行上有困難。設想現在已制成在行為上與大腦無區別的電子裝置,它不但有人的智力,而且具備人的感情,如痛苦、同情、歡樂、友誼、責任感、自尊心,甚至也有民主要求,能抗議對電子智力的“種族歧視”,能爭取電子智力作為一種思維形態的平等權力的話,我看不出我們如何能硬著心腸堅持把它當作奴隸而不作為我們平等的伙伴。
關于模擬計算機的功能不是思維,克勞斯分析得很清楚,談到數字計算機就有漏洞了。他的思路是這樣的:行為主義認為只要行為相同,本質就相同,所以計算機會思維??藙谒贯樹h相對的指出,不同的結構完全可能產生相同的行為,所以行為相同甚至不足以論證結構的相似性??藙谒怪赋鱿嗨朴兴膫€等級:一、結果相似;二、結果與行為都相似;三、結果、行為與結構都相似;四、結果、行為、結構與質地都相似??藙谒拐J為只有在第四個等級上,即連質地都與大腦的材料相同時,才能說機器能思維。
克勞斯是把論題搞混了,我們并不是在考慮大腦與電腦的相似性,而是在考察電腦功能與人腦的思維活動的相似性。思維是什么呢?如果它是高級物質(大腦)的一種功能的話,那么功能是沒有結構與質地的。如果凡電子能模擬的活動都不算真正的思維,那么當電子模擬出人腦的全部功能后世界上就沒有思維可言了,這不更荒唐嗎?另外,人腦是不是唯一可能具有思維能力的物質結構呢?如果宇宙中存在著以硅氧有機物為基質的生命與文化,難道能僅僅由于它的質地與碳水化合物不一致,就否認那也是一種可能的思維形式嗎?
我認為,若電腦與人腦的全部行為都一致,那就沒有理由不承認電腦會思維。在這一點上,行為主義并沒有錯。行為主義的漏洞在于,由于可能的行為是無限的,所以用證明全部行為都一樣的辦法來論證電腦會思維實際上是一句空話,行為主義在實踐上只是根據有限項行為相似便匆匆下了斷語,如果他們的思想再嚴密一些的話就會發現,他們從來沒有,也決不可能由這條途徑來證明他們所想要證明的東西。
如果認為思維是高級物質的一種特性,而物質又是人們可以認識可以掌握的,那就應當承認人工智能畢竟是可能的,哪怕是與大腦在材料上完全不同的也罷,它到底不是天然的,是人造的思維,是物質化的思維,也就具有駁倒唯心論的作用。
問題在于電子脈沖線路所實現的功能算不算思維,在今天任何答案都是缺乏根據的,因為我們并沒有搞清思維的物質基礎。如果電子智力與人腦的邏輯思維在機制上有差別,那就一定會在行為上有所區別,即一定有某些人腦的功能是電子元件無法實現的??上н@種推測至今沒有結果。起先有人認為機器一定不如人,后來又承認機器可能在單項能力上超過人,但在總體上一定不如人。可是單項超過人,合起來怎么會一定不如人呢?這就自相矛盾了。又有人認為機器只能作機械思維、邏輯思維,不可能作辯證思維,可是引入模糊數學以后似乎又出現了用二值元件實現非二值邏輯功能的可能性。有人造出了能學習、能容錯的機器。有人論證了有可能造出具有繁殖與進化能力的機器。被認為“不可逾越”的界限接二連三地被打破,以至想提出新的界限都要有一點勇氣了??藙谒褂谑切?,在行為方面“不可能”找出人與(電子)機器之間的原則界限。
可是你怎能斷定這種界限一定不存在呢?難道你已經知道大腦的機制與雙穩態元件沒有區別了?這種斷言看來還缺少根據。
電子線路的功能算不算思維?這根本不是個哲學問題,而是生理學與心理學的問題,無論怎樣的答案都不會與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相沖突,它的解答應當是在對大腦的機制有足夠的了解之后。我們還是停止這種不應該由我們來爭論的爭論吧。
四、信息的熵
信息是與物質狀態的有序性相關的,熵是與物質狀態的混亂度相關接的,從這個角度考慮,很容易把信息量看作一種負熵,那么延用熱力學第二定律便可推斷信息量在傳導過程中只會減少不會增加??藙谒箤Υ颂岢霎愖h,他認為信息分物理信息與語義信息,而語義信息并不遵循熱力學第二定律,他為此提出的幾個反例是有趣的。一個是,教授頭腦中的信息與學生頭腦中的信息相混,教授頭腦中的信息量不會減少只會增加;另一個是,把廣播變成打字材料,噪音就濾掉了,如果打字不出錯,熵就會減少。這些例子確實很有啟發性,因為現代技術確實在某些情況下可以濾去雜波的干擾,用光學傅里葉變換也很容易使某些模糊照片清晰起來,雜亂的事實經頭腦整理后有序性就大為增加,可見信息熵不僅可以不增加,而且確實有減少的可能性。熱力學第二定律在這里未必適用。
為什么呢?因為熱力學第二定律僅僅對于封閉系統是正確的,在一個有新陳代謝的系統中,完全可能將有序部分與無序部分分開,排出無序部分,留下有序部分。如在生命系統中,熵就是要減少的??刂普擉w系既然與外界有信息交流,必然也伴隨著能量與物質的交流,絕對不是封閉系統,因此,把熱力學第二定律用于控制論是不夠嚴密的。
在這個問題上,克勞斯恐怕是戰勝了維納。
五、其 它
克勞斯還有很多精辟的見解,如對行為主義的評價,對因果論與目的論的批判,對黑箱理論的哲學意義及其與康德的關系的論述,以及對于控制論如何用于社會的一些嘗試,都是很使人感興趣的問題。
克勞斯對行為主義的批評是嚴厲的,態度卻是寬容的。他特別強調行為主義并不是一種反動思潮,而是為反對心理學研究中盛行的唯心主義而提出的一種有進步意義的主張。他們要求心理學改變學風,轉而研究可以把握可以實驗的內容即人與動物的行為,并在這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由于過分夸大了對行為的研究的意義,也在某些方面使他們自己的思路受到了限制??藙谒拐J為我們決不應當籠統的反對行為主義的唯物的背景,而只是反對他們把行為的意義無限夸大。在六十年代初能執這樣公允的主張,確實是很需要一點勇氣的。
(《從哲學看控制論》,〔東德〕G·克勞斯著,梁志學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八一年一月第一版,1.4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