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麻
在魯迅誕生百年紀念的時候,我國的魯迅研究工作,呈現出令人欣喜的繁榮景象,特別引人注目的,是魯迅傳記創作的大豐收。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共出版發行了四種新的魯迅傳記,即林非、劉再復合寫的《魯迅傳》;林志浩的《魯迅傳》;曾慶瑞的《魯迅評傳》;吳中杰的《魯迅傳略》。彭定安的《魯迅傳》也即將出版。這些新的魯迅傳記,各具異彩,不僅是我國魯迅研究工作的重大收獲,同時也將推動整個傳記文學的創作出現新的局面。
最早給魯迅立傳的是日本的增田涉和美國的斯諾,這些在魯迅生前寫的傳記,盡管內容簡略,立論和史實不無失當之處,但他們篳路藍縷,功績是不可抹滅的。國內第一本引起讀者注意的魯迅傳記——王士菁的《魯迅傳》,出版在全國解放前夕,它和朱正的《魯迅傳略》成為我國魯迅傳記的奠基之作,尤其是王士菁所寫的《魯迅傳》,后來曾多次修訂再版,影響是廣泛的。這之后的近二十年間,日本的鹿地亙、竹內好、山田野理夫、丸山升、上野昂志、高比良光司、山田敬三和蘇聯的L.D.波茲涅娃等人又寫了一些新的魯迅傳記。
一般地說,初期的魯迅研究,大都著眼于從總體上認識魯迅的偉大功績和歷史地位,那時出版的魯迅傳記勢必致力于摸清魯迅一生的基本線索,重輪廓而不尚精細。王士菁和朱正的兩本魯迅傳記的價值和特點就在于此。后來,隨著全國政治條件的根本轉變和文化的全面發展,魯迅研究開始了認真整理生平資料、具體分析思想和作品的新階段?,F在,經過二十多年的艱苦努力,我們已有可能根據積累的新資料,加以分析并系統化,結合魯迅所處的歷史和社會條件,對他的生活道路、思想發展和文學活動進行較前更為全面、準確的新概括,從而更深刻地說明他占據的歷史地位。按照魯迅研究的這條發展規律,我們可以把新出版的五本魯迅傳記看做是二十多年魯迅研究的成果的一個綜合,對魯迅生平資料的進一步豐富、充實、準確化和系統化。在這幾本新傳記中,諸如魯迅出身于封建地主家庭、參加革命團體光復會、雜文《慶祝滬寧克復的那一邊》、上海藏書室、和陳賡會見、電賀紅軍長征勝利等等解放后新發現的生平資料,都占有顯著的地位。傳記的作者們還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糾正了一些過去的魯迅傳記中不準確的敘述,使魯迅傳記中的資料錯誤大大減少,增強了魯迅傳記的真實性。
應該特別提到的是,這些新的著作大都注重了過去相對忽略了的魯迅后十年在上海的思想風貌和戰斗業績的描繪,林非、劉再復合寫和林志浩的兩本著作,魯迅后期生平的敘述都占全書的將近一半或一半以上的篇幅。這樣的編排意圖,反映了經過幾十年的研究工作,我們越來越認識到魯迅業績的重點和精華。終魯迅之一生,他從走上社會那天起,就是一位勤勞不息、奮斗不止的戰士,在我國新舊民主主義革命的長期斗爭中,他一直占有重要的地位。但其最有光彩的,還是他成為馬克思主義者的最后十年的生活。這一段生平,理應大書而特書。林志浩的《魯迅傳》對魯迅后期生活和思想的敘述,在第二編的末尾即已見端倪。而在重點部分則具體細致地分析了魯迅和三十年代青年作家的關系,又以田漢、劉半農、許廣平和海嬰等人為例,刻劃了魯迅“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钡某绺呔窬辰?。此外,還談到了魯迅對民族和階級的關系的認識,并借用馮雪峰、柳亞子和郁達夫等人對魯迅的印象,自然地得出一個結論,即“魯迅是富有革命人情味的戰士,他對于年輕一代,是辛勤的園?。粚τ诶寺倏说呐筝?,是難得的諍友;對于故人、親人,則始終如一、篤守情誼,堅持原則?!边@種把魯迅的戰斗、工作、生活和交往結合起來描繪的寫法,生動地展現了魯迅在上海的生活的“嶄新姿態”。林非、劉再復合寫的《魯迅傳》,在《竊火者》一章中,著重分析了魯迅到上海后給中篇小說《塵影》寫的題辭:“在我自己,覺得中國現在是一個進入大時代的時代。但這所謂大,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不是死,就是生。這才是大時代?!苯Y合魯迅在上海所寫的一系列文章,全面分析了魯迅實現了世界觀的質變之后對于各種問題的正確見解,令人信服地表明,魯迅這時已經是一位成熟的馬克思主義者了。盡管這幾本著作對魯迅后期雜文的分析還可加重,但和以前的魯迅傳記相比,對魯迅后十年的思想和生活的認識程度顯然是提高了,這反映出我國的魯迅研究達到的新水平。
如果說上面所談的內容充實、重點突出這兩個特點還主要屬于史料范圍的問題,那么,說到如何描繪魯迅的形象,就分明取決于一個作者的史識高低,即處理史料的指導思想了。在這方面,幾本新的魯迅傳記顯示出它們的第三個特色,就是傳記的作者們都異口同聲地表白了一個根本宗旨:要寫“人”而不寫“神”。黑格爾曾在《美學》一書中說過:“每個人都是一個整體,本身就是一個世界,每個人都是完整的有生氣的人,而不是某種孤立的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彪m然這話原是對文藝作品中塑造人物形象提出的要求,其實傳記中的主人公的描繪也是同樣的道理。要寫好魯迅,把他寫成“人”而不寫成“神”,就必須盡可能全面地著筆,即不但寫他在重大政治斗爭中的立場,也要寫他的生活、感情以及音容風貌,使魯迅的形象生動、豐滿,如聞其聲,如見其人。以前某些名人的傳記和文藝作品一樣,也有忽略生活氣息而使人物形象干癟生硬,令人敬而遠之的缺憾。鑒于歷史的教訓,幾位新的魯迅傳記的作者堅持魯迅所說的英雄也有常人的生活的唯物主義觀點,注意了魯迅的生活的有血有肉的生動描述。這種描述和魯迅思想的深刻剖析相得益彰,使人們對魯迅倍覺親切。林非、劉再復合寫的《魯迅傳》沖破了過去魯迅研究中的多余的忌諱,把魯迅和朱安的結婚與魯迅和許廣平的愛情各辟專章,既對歷史如實描述,又從中挖掘出內在的意義,指出:“人是復雜的,一個很善于認真思考的人,有時也可以表現得很簡單和草率。他此時在這人生的重要課題面前,竟一切都遷就了慈愛的、然而因襲封建統治做法的母親。他的結婚,與其說是對朱安的愛,不如說是對母親的順從。”“他和朱安的婚姻悲劇,只是四千年舊帳中的一頁。毀滅無數青春的悲劇制造者只有一個,那就是祖傳的吃人的筵席、幾千年所形成的中國吃人的封建制度。這種自稱為‘東方文明的制度,對于中國人民負有多大的歷史罪惡??!”這樣認識魯迅的婚姻悲劇不僅絲毫無損于魯迅的偉大人格,而且說明了魯迅對封建制度的罪惡有切身的感受。另外,這部著作還專門敘述了魯迅和周作人的分裂,說:“有一些使事情發生變化的原因,從它本身看來也許并不重要,然而正是這樣的原因決定了他后來一生的命運。這樣說起來,周作人跟魯迅絕交,就使他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潛伏著一個危機,因為從此以后,當他怯懦和陰暗的念頭不斷升起時,就再也聽不到出于手足之情的忠告了,他終于在后來一步步地墮入了黑暗的深淵?!庇捎谧髡甙鸭彝ナ录旁趶V闊的社會背景中去認識,所得出的結論就更加發人深思。曾慶瑞、吳中杰兩書對此事的分析也具有這種特點。
幾本新的魯迅傳記的再一個引人注目的方面,恐怕是對那些歷來有爭議的問題的評價了。他們對這些歷史懸案,既不回避,也不感情用事,力求綜合學術界的各種看法,談出自己的見解。在林志浩、曾慶瑞所寫的帶有評論色彩的著作中,這點尤其突出。關于魯迅和創造社、太陽社“革命文學”的論爭,曾慶瑞認為:“今天看來,盡管創造社和太陽社對魯迅的攻擊是可以避免的,這場‘革命文學運動卻不是一種偶然現象,而是歷史發展的必然?!弊髡卟粌H詳盡地敘述了論爭的經過,而且把雙方的觀點加以比較,既指出二者的共同點,又分析了魯迅高于創造社的地方,同時也不避諱魯迅的欠妥之處。當然,如果作者更廣泛地考慮到這次論爭和當時日本文學狀況的聯系,可能會使分析再深入一步。對于作者的結論,人們盡可以批評、爭論,但說到作者的這種對歷史認真而不敷衍的態度,無疑是應該推崇的。據說惠特曼對為他作傳的特羅貝爾這樣說過:“無論你怎樣,可是不要替我打扮,我的胡言亂語都要放進去?!液拊S多的傳記,因為它們是不真實的。我國的許多偉人,都被他們寫壞了。”惠特曼說這話頗有些浪漫,但作為一種觀點,他是對的。他的意思用另一個外國人的話來表達,就是“寫好一生可能和過好一生同樣困難?!比魏稳硕疾豢赡芡昝罒o缺。人生之難在于能自覺地認識自己,特別是不足之處。這是人前進的基礎。而寫傳記之難,則在于真實地、恰如其分地描繪一個人,包括他的美德和缺憾。一個人的長處和不足都能對別人有益,問題是要采取正確觀點去認識。說到這一點,就不單單是針對魯迅的評價問題了,也可以進而作為整個傳記文學的借鑒。
這四本傳記,在寫作風格上也是各有特點的。吳中杰的《魯迅傳略》意在“比較簡明地介紹魯迅的生活、創作及其重要的社會活動?!绷种竞苿t“力求把魯迅的戰斗歷程、作品評述和思想發展結合起來”,“采取敘述、描寫和議論并重的寫法”。而林非、劉再復合作的指導思想,卻是“不僅追求它的學術研究價值,更注意它的通俗性和形象性,讓廣大青年文學愛好者也能閱讀?!敝档梅Q道的是,兩位作者配合默契,使得全書洋溢著濃郁的抒情筆調,描述生動,文辭優美,很有藝術感染力。這種以文學筆調寫傳記的嘗試是十分有益的,給傳記創作開拓了廣闊的視界。曾慶瑞之作又與上述格調不同,他想寫“帶有較為濃厚的評論色彩的人物傳記?!彪m然作者在章節編排上稍見繁縟,但因為抓住了魯迅思想發展這條主線,全書脈絡還是清晰的,而且對魯迅各時期思想特點的歸納評點時也有精湛之處。
不過,后一位作者想把“人物傳記”寫得既不同于理論著作,也和傳記文學相區別的看法是可以討論的。我覺得,如果這種劃分意在使自己的著作在色彩上有所獨創,那可以理解,但要是把這三者彼此孤立起來卻不妥。從文章分類的角度說,傳記源出于歷史,但到了現代,它卻在國內外都逐漸帶上了濃厚的文學色彩,而且也時時不能擺脫理論的分析,尤其是當寫那些文化成就卓著的人的時候。因此,美國的杰拉爾德·克拉克說:“最好的傳記作家向小說家求救。盡管沒有必要崇拜事實,但必須尊重事實,以善意對待事實。”并且要求傳記作者“解釋”主人公的生活。這是說傳記與歷史、文學和理論三者不可分割。正如不應該因為文藝辭典上沒有關于“雜文”或“科學文藝”的確切定義就否認這兩種文學體裁一樣,我們大可不必以文章分類的僵硬定義去界說傳記。而且所有的傳記也不能都是一種格調,而要根據所寫對象的不同去確定傳記的不同色彩。但如果從目前傳記的發展趨向和人們的好惡著眼,我覺得現在還是把傳記歸入文學、稱為“傳記文學”為好。在不否認傳記的歷史價值和理論分析的必要的同時,強調一下傳記的文學傾向對其發展大概有益無害罷。
有人說,從世界范圍看,現在傳記創作已經到了“成熟的年齡”。適應這種形勢的發展和人民群眾的需要,希望我國的傳記文學創作有更大的繁榮。魯迅的傳記應該是不厭其多的,關鍵是必須精益求精,不斷提高質量。
(《魯迅傳》,林非、劉再復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1.20元;林志浩著,北京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1.70元;《魯迅評傳》,曾慶瑞著,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2.68元;《魯迅傳略》,吳中杰著,上海文藝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0.9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