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東潤
關于《徐霞客游記》,我讀過幾種不同的版本,這次讀的是古籍出版社本。據出版社的《前言》:“此次標點整理,由于得到了兩個較早的鈔本——季會明鈔本和徐建極鈔本,從而使《游記》的面貌煥然一新?!标P于這一點,我們是可以信賴的。當然在標點和校對方面,也許還有可以商榷的地方,這一切都不妨留待再版時進一步整理。
《前言》說:“純粹以考察自然為目的,畢生從事旅行事業的,徐霞客為亙古第一人。……而對地貌作系統考察,對巖石、水文、植物、氣候等作多方面觀察記述,開創了實地考察自然、系統地描述自然的新方向的,徐霞客也是第一個,這是他超越前人和同時代人的杰出之處,也是《游記》突出的科學價值所在?!边@樣的評價,是切合實際,不待爭執的。
是不是我們還能提出可供參考的評價呢?這件事是值得考慮的。
在我們評價前人著作時,經常出現一種榮古虐今的現象,這是討論文學史中看到的問題。王充、葛洪在他們的著作中,曾經努力反對這個現象,我們讀文學批評史,對于這兩位的主張也經常給以肯定,可是一旦接觸到實際問題時,又把這兩位的主張忘去了,我們依然推崇古人,推崇古人所崇拜的更古的古人。我們肯定了反對榮古虐今的言論,但是依然堅持榮古虐今,這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但是我們是這樣做的,還要繼續這樣做,甚至鼓勵后來的人們不斷這樣做。
《徐霞客游記》的科學價值是不容置議的,可是這部著作的文學價值在游記中也是第一流的,甚至是第一位的,這一點我們決不可以忽視。在讀到古人著作時,我們經常聽到關于《水經注》和《洛陽伽藍記》的歌頌。這兩部作品是應當歌頌的,但是在這兩部作品中,我們見到的只是片斷的優秀的敘述,和《徐霞客游記》相比,正如片玉之與昆山,珍貴是同樣的珍貴,但是分量大大的不同??墒俏覀円选缎煜伎陀斡洝泛湍莾刹恐飨嗵岵⒄?,多分有人還會感到很大的詫異。這實在是榮古虐今的思想在我們言論中的一種反映。
從這部游記中,我們看到許多詳盡、細致的敘述,姑舉《楚游日記》一例于次:
去上清三里,得麻葉洞。……余乃過前村,寄行李于其家,與顧仆各持束炬入。時村民之隨至洞口數十人,樵者腰鐮,耕者荷鋤,婦之炊者停
(184—186頁)
這是一六三七年的作品,是唐宋以后數百年,因此文字的篇幅必然更長,語句也必然更流麗,這是數百年來文學流變的結果,我輩不能以繁簡定其優劣的。從另外一面看,這里敘述茶陵人民的意識,從他們最初的遲疑莫前,直到他們后來的頂禮稱異,看到他們思想的轉變,這里有一個復雜的過程。其次,敘述洞內的情景,“石幻異形,膚理頓換,片竅俱靈”,這是何等的生動。這樣的辭句,和酈道元、柳宗元相比,是沒有絲毫
這樣的抒寫,在全書中很常見,再舉《粵西游記》的一節。這里敘述他和和尚靜聞以及仆人游田家洞的情況:
靜聞欲從洞外攀枝躡縫直上,余欲從洞外覓竇尋崖另入,于是又過南上西向第六門,仰望愈高,懸崖愈削,彌望而彌不可即。又過南上西向第七門,見其石紋層層,有突而出者可以置足,有竅而入者可以攀指。遂覆身上躡,凌數十級而抵洞門。洞北又夾坳豎起,高五六丈。始入上層,其夾光膩無級,無計可上。乃令顧仆下山覓樹,意欲嵌夾以登,而時無佩刀,雖有豎條,難以斷取,姑漫往覓之。時靜聞猶攀躡于第五門外,度必難飛陟,因令促來并力于此。顧仆下,余獨審視其夾,雖無隙級,而夾壁宛轉,可以手撐足支,不虞懸墜。遂聳身從之,如透井者然,皆橫繃豎聳,不緣梯級也。既升夾脊,其北復
這就把他們手攀足蹬的情況,盡力敘述了。這樣的寫法,是前人所沒有的,但是寫來有聲有色,入情入理,在游記之中,打開了一條新的出路。
在攀援中,霞客是歷盡艱險的,特別在他到云南以后。在《游滇日記》卷八,他說:
先是余望此
這樣的寫法,是前所未有的,但是切實的,稍有攀援經驗者,必然能深刻理解。
霞客出游,游資一半出于交好的支援,一半出于自備的資斧。這是當時出游者經常的情況。但是由于中途遇盜,也盡多艱窘的時候。霞客在游記中也留下了記載。他在衡州時,和靜聞、顧仆搭船,同船的還有衡州的艾行可、石瑤庭,以及慣游江湖的徽州旅客。這時正是丁丑(一六三七年,崇禎十年)二月的夜晚。霞客記著:
余念入春以來尚未見月,及入舟前晚則瀟湘夜雨,此夕則湘浦月明。兩夕之間,各擅一勝,為之躍然。已而忽聞岸上涯邊有啼號聲,若幼童,又若婦女,更余不止。眾舟農然,皆不敢問。余聞之,不能寐。枕上方作詩憐之,有“蕭管孤舟悲赤壁,琵琶兩袖濕青衫”之句。又有“灘驚回雁天方一,月叫杜鵑更已三”等句。然亦止慮有詐局,俟憐而納之,即有尾其后以挾詐者,不虞其為盜也。(200—201頁)
可是不久以后,竟出現了全武行的劇變。他說:
比靜聞登舟未久,則群盜喊殺入舟,火炬刀劍交叢而下。余時未寐,急從臥板下取匣中游資移之,越艾艙,欲從舟尾赴水,而舟尾賊方揮劍斫尾門,不得出,乃力掀篷隙,莽投之江中,復走臥處,覓衣披之。靜聞、顧仆與艾、石主仆,或赤身,或擁被,俱逼聚一處。賊前從中艙后破后門,前后刀戟亂戳,無不以赤體受之者。余念必為盜執,所持綢衣不便,乃并棄之,各跪而請命,賊戳不已,遂一涌掀篷入水。入水余最后,足為竹
這一次遇盜,是一幕驚險的局面,和他前面所說的“瀟湘夜雨”、“湘浦月明”,恰恰成為強烈的對照,在文字上有相互輝映之妙。而在群盜刀劍齊下之中,作者也不諱言他自己的“跪而請命”,這樣的自我暴露,正見到作者認真敘述的一面。這是我們必須認識的。
在《楚游日記》里也記載著:“時余蔬米俱盡,而囊無一文,每更一舟,輒欲速反遲,為之悶悶。以劉君所惠綢一方,就村婦易米四筒?!?二五八頁)當然這是偶然的情況,在他乘舟前進的當中,他總會遇到親友的接濟,但是“囊無一文”,畢竟不是一件順利的機遇。
這時是十七世紀三十年代的后期,明代的統治已經動搖了。無論北京的統治者怎樣地大張聲勢,但是全國的局勢,正在不斷崩潰之中。官貪民困,盜賊蜂起,到處是世紀的末日的現象,一位優秀的作者,必然要在作品中,反映出這個情況。這是任何人都能了解的。
作者在《粵西游日記》里提到當時縣官的昏暴,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廣西北流縣有勾漏洞,古代葛洪求為勾漏令,以便煉丹養生,這是事實,可是這是西晉末年的事,相去已經一千四百年了。在霞客出游粵西的時候,他記載勾漏庵道人對他說的一件事情:
既而雨止,時已暮,道人始歸。乃縣令懾(本作攝,當作懾)以當道,欲索洞中遺丹及仙人米,故勿攝而去。然葛令欲就丹砂,乃其一時乘興之言。其后蟬蛻羅浮,實未至此。此中久已無丹砂,安得有遺丹仙粒耶?道者憂形于色,余姑畀錢,令多覓竹束炬,為明晨游具,道者領命,愿前驅焉。(419頁)
原來道人被縣官抓去,因為上面的長官要追問葛洪留下的仙丹和仙人米。長官是昏憒,縣官也昏憒,霞客只能慨嘆,認為洞中久無丹砂,哪里來的遺丹和仙粒!
因為明代末年官吏的昏憒,地方治安沒有保障,人民生活更沒有保障。游記中提及他在松城墟的一夜:
二鼓,聞騎聲驟而南,逆旅主人出視之,則麻兵已夜薄賊巢,斬一級,賊已連夜遁去。夜半,復有探者扣扉,入與主人宿,言麻兵者即土司汛守之兵,夙皆與賊相熟,今奉調而至,輒先以二騎往探,私語之日:“今大兵已至,汝早為計?!惫嗜嘿\縻遵者一人斬之,以首級畀麻兵為功,而賊俱夜走入山,遂以蕩平入報。……(413頁)
“麻兵”指當地的保安部隊,在擄人勒贖的土匪案發以后,保安部隊來了,他們的任務是剿滅土匪,可是第一步先和土匪聯系,由土匪殺死一名肉票,隨即交由部隊,借此報功。土匪走了,部隊也還城,被殺者正是被擄的人民。明末的地方治安,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維持的!
西南治安的情況如此,同時還有越南不斷對中國的侵犯,這些不一定見于史籍,但是這些原始材料,更為可靠。
十六日,明爽殊甚。五鼓,巡方使者即趨太平府。其來自思恩,亦急迫如此,不知何意,想亦為交彝(原文當作夷)壓境而然耶!然不聞其調度若何,此間上下俱置之若罔聞也。(532頁)
在這部游記里,多處提到建文帝。在明成祖發動內戰,經過四年,終于進入南京,奪取了全中國統治權的時候,當時的官方公告,是建文帝失敗以后,在宮中自焚而死。但是江南有些人民始終不相信這個公告,也始終不滿意成祖及其后人的統治。流行的傳說是建文帝自南方出走,有的說他削發為僧,流轉在川、滇一帶,有的說他遁跡海外,往來于南洋群島。成祖的大治海舶,縱橫于印度洋上,更助長了建文帝遁跡遐荒的傳說。霞客是相信建文遁跡西南的傳說的。
橫州城在大江東北岸,……南十五里日寶華,在城東南隅。寶華山有壽佛寺,乃建文君遁跡之地?!渌挛飨?,寺門頗整,題額曰:“萬山第一”,字甚古勁。初望之,余憶為建文君舊題,及趨視之,乃萬歷末年里人施怡所立。蓋施怡建門而新其額,第書已名而并沒(古籍本誤作設)建文之跡。后詢之僧,而知果建文手跡也。余謂宜表彰之,僧唯唯。(443,444頁)
白云山初名螺擁山,以建文君望白云而登,為開山之祖,遂以“白云”名之?!兑唤y志》有螺擁之名,謂山形如螺擁,而不載建文遺跡,時猶諱言之也。(638頁)
自然(僧名)言建文君先駐唐帽,后駐白云;《志》言其處可以避兵,亦幽
成祖即位在一四○二年,至此近二百四十年,霞客對于建文帝的去位,懷念深切如此,結合到《儒林外史》所記婁三公子、婁四公子的言論,可以理解到江南人民對于建文的懷念,這就可以看到一六四四年弘光帝在南京即位后不能獲得人民擁護的一個側面。
十七世紀初期,當時人士中聲望最高的是黃道周。道周,號石齋,漳浦人,天啟二年(一六二二)進士。霞客和云南麗江土官木姓論當時人物,他說:
先是木公與余面論天下人物,余謂:“至人惟一石齋,其字畫為館閣第一,文章為國朝第一,人品為海宇第一,其學問直接周、孔,為古今第一;然其人不易見,亦不易求?!币騿枺骸翱梢杂H炙者,如陳(指陳繼儒)董(指董其昌)之后,尚有人乎?”余謂:“人品甚難。陳、董芳躅,后來亦未見其繼,即有之,豈羅致所及!然遠則萬里莫儔,而近則三生自遇。有吳方生者,余同鄉人,今以戍僑寓省中,其人天子不能殺,死生不能動,有文有武,學行俱備,此亦不可失者。”(879頁)
吳方生情況不詳。一六三九年六月初九日記:
是日始聞黃石翁去年七月召對大廷,與皇上面折廷諍,后遂削江西郡幕。(1027頁)
這是崇禎八年的事,道周貶六秩,為江西按察司照磨,見《明史》卷二五五《黃道周傳》。道周負當世的重望,海內都以他的不得入閣為憾。一六四四年三月,李自成入北京,五月弘光帝在南京即位,道周為札部尚書。次年南京陷落,隆武帝在福州即位,以道周為武英殿大學士,舉起抗清的大旗。但是兵權在鄭芝龍手里,芝龍決心降清,無意抗敵,不肯出仙霞閣拒清。道周不得已,請自往江西圖恢復,由廣信出衢州,進至婺源,為清兵所執,至南京,為清兵所殺。
霞客稱道周人品學問為海宇第一,從道周的一生看,我們不得不承認霞客的卓識。有人說,道周以一死報國,其實于國家無補。這就提出了過高的要求。隆武的失敗,主要由于鄭芝龍的投敵,在鄭氏掌握全部兵權的時候,不是一位赤手空拳的大學士挽回得了的。
但是道周以一死報國的時候,霞客久已在崇禎十四年(一六四一)去世了。道周給霞客的吊唁中說起:
……憶壬申歲買舟空山,里履華陽,相從敝寓鵬峰之上,每以子贍、陳季常彼此相喻,今果驗矣!仆之受禍,毒于子贍,而尊公中折,痛于季常。堊人已歿,郢匠輟斤,即令臺、宕、華、峨,起于左右,仆杖履甚健,亦豈樂自獨從之乎?……(1178頁)
從這里更可看到對于霞客的評價。他的游記不僅在科學和文學上作出了極大的貢獻,他的人品也可以從道周的言論中得到適當的估價。這是我們在讀《徐霞客游記》時所必須認識的。
(《徐霞客游記》,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年十一月第一版,共三冊,7.7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