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文談》,這是一九六四年編就而未能出版的一本論文集的書名。那時,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同志幫助下,編成一個集子,主要內容選自一九五八至一九六三這六年間談文藝創作的文章。當時自以為,經歷了這幾年的政治運動和文藝斗爭,這些文字,總算經過風風雨雨的考驗了。哪曉得,剛打出清樣和紙型,就是一場文藝界整風運動的急風驟雨,緊接著是歷時十年的全民族的腥風血雨。面臨著亡黨亡國亡頭的危機,何暇談文!憂患之際,偶爾想到《風雨文談》這個書名,不免竊笑自己太天真,文不對題。真正的經風雨見世面,那是這次文不對題兩年以后的事。
雨過天青云破后,人民文學出版社有同志來談出版論文集。我提起《風雨文談》,出示當年簽訂的合同。這位同志不知情,回社翻遍了倉庫,不見這本《文談》的一片紙型,一頁清樣。大概橫掃一切時候,早當成毒草處理了。大家都忙,就此作罷。想不到,再過一段時間,偶爾從線裝書堆中發現一個破舊紙袋,打開來一看,竟是一九六四年留下的一份《風雨文談》清樣。經過紅衛兵和中央專案組兩次翻箱倒篋相當徹底的抄家,此物獨獨逃過那么多年輕人的慧眼,也逃過了我的“正確對待”(主動上繳或銷毀之),可算僥幸得出奇了。
上海文藝出版社不我遐棄,要出版我的論文集。應承下來,卻難以報命。去年二月初,我病了,遭到一場癌癥的突然襲擊,幸得名醫解救,經過將近兩年的治療和調理,總算闖過來了。易地療養期間,翻閱《風雨文談》校樣,刪去幾篇,征求同志們意見。同志們說:你多年未出書,這太單薄了。我說:這本校樣中,而今多少有點用處的,大概只剩下這些了。于是有助人為樂的同志們,找到一本一九五七年印過一版的《戲劇的現實主義問題》論文集(五十年代頭幾年在劇協工作時候的舊作),從中挑出若干篇,補充進來。雖然還是單薄,也只好這樣了。想不出合適的書名,仍襲用文不對題的《風雨文談》。
重閱舊作,感慨不少。歷史是曲折前進的。社會主義新中國的歷史,經歷了多么令人痛心的曲折過程!這在人們頭腦里,也會從不同角度不同程度上得到反映。就我來說,經過的曲折,恐怕比別人還要大一些,覺悟還要遲一些。舉例來說,收進這個集子的文章,其中很大部分,在橫掃一切的十年間,曾給我引來不少麻煩;諸如《題材問題》《“共工不死”及其他》等篇目,甚至寫進了一九七五年中央專案組為我作出的政治結論中,作為“犯有嚴重路線錯誤”、“推行反革命修正主義文藝路線”的鐵證;直到今年一月,才得完全改正。反過來說,在那些年月里,別人不大追究、自己也認為問題不多的,今天看來,倒覺得錯誤不少問題不少,心里感到很不安了。可見飽經風雨后,多少有些長進。雖然說不上思想已經解放了,但這點長進,到底是得之不易的,且作為一個新的起點吧。
收進這個集子的文章,有幾篇這次作了刪節;還有兩三篇,字句上略有更動。有些過去常用的提法,如“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藝為政治服務”等,都保持原狀,沒有按現在的更妥善的提法更改過來。時過境遷,這些文章的基本論點,是無需藏拙也無法藏拙的,期待著文藝界和各界同志們的指教。
一九八○年十二月九日于北京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校閱于昆明
(《風雨文談》,張光年著,將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