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日本師傅

陳航

我的師傅是一位身材勻稱，大眼睛，雙眼皮的日本姑娘。她漂亮，矜持，一眼看去，似乎不易接近，實際上卻性格開朗，坦率直爽。她是十幾個人一組的小組長。工作時，她利落，認真負責，批評起人來毫不客氣，甚至對比她年長好幾歲的我這個中國大姐也不例外。工作之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盡情嬉鬧，簡直判若兩人。

要一直擔心

日本大型百貨商店經過考試錄取的高中和大學畢業生，都要經過一個月左右的集訓，學習商業基本知識和售貨的基本技術，同時消除新售貨員剛進入社會的不安心理，并加強彼此間的了解，以便更好地工作。集訓結束，分到各個貨場以后，上面給每個新售貨員指派一名有經驗的售貨員進行輔導，一年后再獨立工作。我這個長崎市最大的百貨商店—濱屋百貨店的中國商業流通進修生，當然更少不了師傅的輔導。我的師傅就是開始介紹的那位姑娘，名叫田口，二十七八歲，在貨場已經工作了八九年。

我之所以稱為貨場，是因為我實習的四樓婦女服裝部根本沒有一個柜臺。服裝全部掛在衣架上，顧客隨便挑選，隨便試穿。

平日里顧客不多，一天接待不了幾個顧客。實習了幾天以后，我忍不住對師傅說：“顧客這么少怎么辦？有時真擔心完不成定額！”她立刻說：“不是有時擔心，要一直擔心。我們就是這樣，所以拼命工作。完不成定額，就發不了工資呀！”

聽她這么一說，我想起了剛到貨場時科長的一次談話，他十分坦率地對我說：“我們是資本主義社會，競爭很厲害，如果總完不成定額，百貨店破產，我們也要失業。因此，我們要力爭超額完成定額，保證年年增長工資；物價不斷上漲，工資不增加，就無法生活。”總務部長藤木博先生說得更干脆：“我們的工資是顧客給的，顧客是我們的太上皇。”

力爭完成定額的思想鮮明地體現在他們的日常工作中。每天早上開門前的早點名，科長親自宣布每個人的定額。如果科長出差了，就由我們的組長宣布。每天關門后的晚點名，總結當天的工作和完成定額的情況。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絕不含糊。我的師傅在這種嚴格的工作環境中訓練多年了，難怪她對我的話反應得那么敏感。

這是不禮貌的

午飯后，售貨員有短暫的休息時間。在售貨員休息室里，田口師傅常拿一本婦女時裝雜志給我看。她說：，“售貨員必須比顧客更了解服裝的變化，否則就無法向顧客推薦商品。”一天，開門后很長時間也沒有一個顧客，師傅乘機向我介紹商品知識：什么年齡的婦女穿什么樣的服裝；連衣裙和大衣的顏色、式樣怎樣搭配協調。聽她講時，我無意中把手放在掛衣服的架子上，她馬上說：“請把手放下，貨場不允許這樣！這對顧客是不禮貌的。”我連忙把手放下來。

日本售貨員的規矩可大了，從走路姿勢到鞠躬角度，從接待顧客用語到售貨程序，都有一套完整的規定。售貨員不但在剛進來集中教育時要受嚴格訓練，而且每星期要利用一天早點名時間，專門訓練，新老售貨員都要參加，長年累月，始終堅持。售貨員接待顧客的第一句話是“歡迎您”，同時鞠躬三十度；將商品和零錢遞給顧客時說：“讓您久等了”，鞠躬十五度；最后送走顧客時，鞠躬四十五度，同時說“請您再來”。訓練時，一個人領讀，然后大家齊聲朗讀接待顧客用語，有時還真用大三角尺衡量鞠躬角度是否標準，每天開門、關門時，百貨店的上層領導、各部部長都親自站在大門口，鞠躬迎送顧客。

“工資是顧客給的”，組長田口的心目中十分明確，所以她工作時的一舉一動都從顧客方面著想。衣架上的衣服是賣給顧客的，所以衣架要干凈，擺得要整齊；站立姿勢不標準，對顧客是不禮貌的，所以，即使在沒有顧客時，她也提醒我養成良好的習慣。百貨店也有忙的時候，日本的節假日多，每逢節假日或商品大減價的時候，顧客蜂擁而來。平日空蕩蕩的三四個試衣間前，居然有五六個顧客在排隊等候。顧客脫鞋進入試衣間時，按規定，售貨員要把顧客的鞋調轉方向，便于顧客試完衣服以后穿鞋。但是，顧客一多，我就忽略了。這時田口走過來，在我面前彎下腰把顧客的鞋調轉過來，然后輕聲提醒我說：“請注意些。”接著又匆匆去接待別的顧客。

有一天下午，來了幾位顧客，其中一個是十幾歲的小姑娘。她上穿淡綠色毛衣，下穿乳白色的裙子，秀美的臉龐兒白里透紅，講一口流利的日語。她發現我是中國人以后，立即操起地道的東北口音熱情地說：“見到您，真高興！我母親是日本人。我隨母親來日本探親，現在她已經回到中國去了，她讓我留下來在這兒繼續上中學。”我說：“那你將來要在這兒上大學了。”她說：“不，我想回去，在國內，我是優秀學生，老師同學都喜歡我。我很想回國去，學有所長，將來為祖國建設出把力。”待她走后，組長過來對我說：“以后遇到這種情況，請到貨場后面角落里去談，在貨場里長時間大聲談話，會影響接待顧客。”我一聽感到很內疚，忙向她表示歉意。她說：“你一定覺得我很厲害吧？工作就要嚴格，不嚴格搞不好工作。”

絕不互相干擾

我們貨場里有一個剛參加工作一年的叫冬木的男大學生，是作為未來的干部招考進來的。一天剛上班不久，冬木就對我說：“真累，真累！昨晚玩得太晚了。”正巧，組長走過來聽見了他的話，就嚴肅地對他說：“以后請注意，不要因為玩影響工作。”她又轉身對我說：“你別以為日本人都象他那樣。我們是工作時拚命工作，玩時拚命玩，絕不互相干擾。”冬木偷偷地對我作了個鬼臉。

工作時拚命工作，玩時拚命玩：我的師傅田口確實是奉行著這個原則的。她性格活潑，很喜歡唱歌。她對我說：“到日本來不學會唱日本歌，太遺憾了1”她利用休息時間不厭其煩地教我唱歌。在各種娛樂場合，她自然也不甘落后。新年前后，日本各公司都舉辦辭舊會和迎新會，利用這種形式聯絡同事之間的感情。我參加了我們貨場的迎新晚會。只見我們組長臉上涂黑，身上裹著大花單子，頭上戴著貨場里陳列裝飾用的一個獅子頭，邊跳邊唱，引得大家捧腹大笑。卸裝以后，她又一個勁兒地慫恿我和她一起唱歌。看著她一身漂亮的打扮，縱情歡笑，我簡直難以相信她就是平日貨場里那個身著工作服的滿臉嚴肅的組長。

相處時間長了，組長的話也多了。她說她家不在長崎市，她自己在長崎租了一間公寓，每天乘公共汽車上下班，休息日打掃打掃衛生，上街買買東西，和朋友們一起玩玩，倒也自由自在。

貨場里很多二十五六歲的姑娘都沒結婚，談起這事，她們都說命不好，碰不到稱心如意的人。但是組長為什么沒有結婚呢？有一次，我指著貨場里一個服裝模特兒身上漂亮的白色結婚禮服問她：“你不羨慕嗎？”她平靜地說：“不，不羨慕。我自己計劃工作十年，現在已經九年了。一切等工作十年以后再談。”

離開田口師傅一年多了，她的婚姻問題解決了沒有？我祝她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