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君健
《謝璞中篇小說集》序
由于過去曾經一度研究過外國文學,我閱讀了一些外國文學作品,主要是西方的文學作品。解放后我在我們的一個對外文學刊物《中國文學》(現在有英、法文版)當了二十五年的責任編輯,為了選材,又讀了大量我國現代作家和一部分古典作家的作品。相比之下,我覺得我國作家的社會責任感特強,作品也主要是反映現實社會問題,現代文學——即以五四開始的新文學——特別是如此。這大概是因為我們素來就有“文以載道”的傳統,再加之在鴉片戰爭以后的一百多年間,中國人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痛苦,壓迫和屈辱,作家們在另一種傳統精神——即“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精神影響下,不僅要反映現實,還要改造現實,建立一個新中國。魯迅由此放棄學醫而從事寫作。李大釗早在他《辰鐘之使命》一文中就提出:“由于新文明的誕生,必有新文藝為先聲”。新文藝必須“犯當世之不韙”,“為自我覺醒之絕叫”,以“驚破”眾人之“沉夢”。這段話為我們的新文學指出了方向。只是我們現在的重點已經轉向建設精神文明了。
由于歷史條件的不同,西方文學就不全是這樣了。它著重表現個人。當然文學作品都是反映現實的。但是我們在西方文學中所看到的現實,有好大一部分是個人的悲歡離合,主要是愛情——它在西方文學中成了所謂的“永恒的主題”。我們的古典文學中當然也不乏這類的作品,只不過我們把男女之間的愛情換成了男子之間的“友誼”——這在我們的舊詩詞中特別多,但從沒有占主導的地位。西方只是到了十九世紀,新型資本主義的剝削,以空前有組織的形式,不僅在本國的范圍內,也在全世界的范圍內大規模地展開,社會矛盾因之日益尖銳,國際性的戰爭也逐年增多,西方的作家才開始大量寫社會問題——但“永恒的主題”仍沒有變。這類反映社會矛盾的現實主義作品,蘇聯的評論家曾在它前面加了一個形容詞:“批判的”,即所謂“批判的現實主義”。這個帶有形容詞的“現實主義”對我們新文學的發展起過相當大的影響。
由于生產發展的速度在不斷加快,人們的文化水平也在不斷提高,書籍流行的范圍在不斷地擴大,讀者的欣賞趣味也就相應地不時改變,人們對作品的質量的要求也就同樣不斷地提高。作品不僅應真實地反映出現實生活,在藝術上還應有很高的欣賞價值。所以西方的評論家總是把好的文學作品叫做“藝術品”(WorkofArt)。把自己的作品寫成為“藝術品”,是現代每個嚴肅的作家所希望達到的目標,因而他在藝術上下工夫,在表現形式、語言、風格和意境方面不斷創新,就可以理解了;現在西方文學流派之多,也就不奇怪了。今天我們把這些流派統稱之為“現代派”,其實應當有所區分,有的實際上是藝術表現手法上的“創新派”,因為他們所想要達到的目的是藝術表現手法的“創新”。
我們的新文學在這方面曾經向西方借鑒過不少的東西。我們現在已經習慣了的長、短、中篇小說,從表現形式上講,基本上是借鑒了西方的。話劇、芭蕾舞、新興歌劇等文藝品種更是如此,特別是芭蕾舞。這些形式現在我們已經民族化了,或正在民族化,成為我們自己的東西。但在當代的西方,這些藝術形式又在不斷地創新。今天《哈姆雷特》的演出就和三十年以前不同了。這種演變我們叫做“推陳出新”。這也算是藝術的一種普遍規律吧。
我們是從長期的革命斗爭中走過來的。在斗爭的過程中我們對作品的注意力主要是集中在思想性方面,在藝術性方面要求就不是那么嚴格了,雖然《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早已提出過:政治性和藝術性應達到完滿的統一。現在的情況不同了,我們國家已經達到空前的統一,正在向四個現代化邁進,人們的生活水平和文化水平也在不斷地提高,在建設物質文明的同時也要建設精神文明,我們對作品的要求自然也提高了,要求在提高思想性的同時也注意到藝術性的提高。而這種提高是無止境的,沒有什么“頂峰”可言,所以作家要在這方面取得成就不僅要有豐富的生活積累,也要不斷地提高自己的文學修養,不斷地創新,寫出具有獨特的風格的作品。
“獨特的風格”并不等于隨心所欲的“標新立異”。它是從“推陳出新”中發展出來的。要“推陳”就必須先熟悉“陳”,掌握“陳”。一個有特點的書法家毫無例外地都是經過長年臨摹許多書法大師的手跡而后發展出自己的風格的。張大千之所以成為張大千就是因為他早年臨摹了許多繪畫大師的作品——也包括一般彩畫匠人在敦煌石窟里畫的壁畫——而形成的。“意識流”大師弗吉尼亞·伍爾夫是深入研究了十九世紀現實主義大師們的作品而后發現,他們的藝術表現手法不足以反映現代人的全面的復雜活動,因而另辟蹊徑,探索出一套自己獨特的表現手法——意識流。前些時北京展出了畢加索的早期繪畫,這個時期他的畫風是現實主義的,而且功力很深。這是他認真臨摹、也可以說他是“學習”了十九世紀繪畫大師們的作品的結果,但逐漸他也“推陳出新”,創造出他自己各個時期各具特色的風格。不管他的畫風在思想意識上是屬于積極的還是消極的,但這卻說明了一個事實,即一個嚴肅的作家或藝術家總是在不斷地探索,不斷地創新,正如他們的思想認識也總是在不斷地發展一樣。
我們文學史上一些具有獨特風格和創造的作家,從古到今,差不多也都是如此。當然這只是就藝術表現手法而言。但文學作品的社會效果,正是通過藝術手段而不是其他達到的——這是它的性質所決定的。它是“藝術品”。所以一個作家,和一個政治家不同,在著重他們作品的思想性的同時,還必須在藝術上下功夫,因為他的“思想性”是通過藝術表達出來的。這當然不意味著“為藝術而藝術”,因為藝術性差的作品,在政治上肯定是失敗的,因而也是沒有生命的,或生命極短。這一點《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也早已明確地指出來了。
所以一個作家,一提起筆來在稿紙上寫作的時候,也就和一個手工藝人一樣,得精雕細刻,把對藝術的要求提到第一位,這也就是說在作品的思想主題已經確定了以后。但“精雕細刻”是建立在充分地掌握了基本功的基礎上面的。我們很高興地看到,在我們的中、青年作家中,有許多在有意識地下這方面的功夫,希望為我國新時期的文學開創一個新局面。謝璞同志便是這樣的一位作家。
我不認識他,只是最近我才有機會和他相遇,并且在一起作過了一些交談。但是他的作品我早已讀到過一些了。他已經發展出了一個獨特的風格,無論在語言、結構、人物創造和意境的渲染上都是如此。他的作品,如果不看名字,一個有心的讀者讀上幾段,就會知道是出自他的手筆。作品能具有這樣的特點,是成熟的標志。我們老一代的作家,如魯迅、茅盾、老舍、巴金、沈從文、孫犁等,他們的作品都有這樣的特點。但這個特點的取得,得下一番功夫才能做到。僅就讀書而言,謝璞就下過不少功夫,如《紅樓夢》,據我所了解的,他就讀了五遍,《靜靜的頓河》讀過兩遍,《創業史》兩遍半,《約翰·克利斯朵夫》一遍半,《風云初紀》兩遍,《葉甫蓋尼·奧涅金》七遍,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他幾乎都能背誦。這個例子似乎很單調,但它卻說明了許多問題。一個作家的成長,“才氣”固然很重要,但勤學苦練卻是決定性的因素。勤學苦練,再配之以有水平、有見解的師傅(評論家)來幫助,那就收效更大、更快了。莫泊桑從福樓拜學習寫作的手藝,每隔一陣送一篇作品給他。這位“師傅”在批改了他的作品以后,下的指示總是“暫緩發表”。他這個“暫緩”一拖就是七年。到一八八○年,也就是莫泊桑三十多歲的時候,這位“師傅”才開綠燈,讓他把作品拿出去發表。果然莫泊桑一鳴驚人,在此后短短十年的創作生涯中,他成了一位大師。如果他不是短命在四十三歲時早逝,他還會留給我們更多的遺產。當然現在不是每個文學學徒都可以找著福樓拜那樣的師傅,但象謝璞那樣,也可以自學成才。
謝璞這樣下功夫是為了什么呢?這里不妨引用他的兩段話:
生活中本來有光明。日有陽光,夜有星光月影。即使烏云滾滾,也有閃電出現。美是光明的化身,生活應該是美麗的……但是,在表現美、傳播光明的同時,我不忘對丑與陰影的鞭打與揭露。美不是孤立存在的,對丑與陰影忽視揭露,美也就成為抽象的、甚至是虛假的東西了。歌頌與暴露,事關重要,缺一不可。……對于那些阻礙時代發展的形形色色的丑惡意識,就得學庖丁解牛來解剖它們。因此,我在寫作時,不回避客觀存在的矛盾,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樂意表現,只要整個作品的基調健康、向上,人物有追求光明的主旋律。……
為了傳播生活中的美,作品必須不斷出新,在原有的基礎上提高寫作技巧。杜甫的成功,并非偶然。劉熙載評杜甫詩語中說:“吐棄到不能吐棄為高,含茹到人所不能含茹為大,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為深。”我們時代在大發展,欣賞水平在不斷提高。一個作者如果忘記自己的讀者是什么年代的人,他就不可能與讀者溝通心靈。誰都無法強迫讀者讀自己的作品。有豐富的生活而沒有引人入勝的、新穎的、別具一格的創作手法,那就會失去大量的讀者。因此我在讀書當中,除了讀傳統名著外,也注意欣賞歐美現代派的代表作。某些現代派作品對于反映他們國家及自己熟悉的社會生活,在技巧等方面自有它們的長處。我覺得其中不乏可以借鑒的東西。現代派某些作品手法頗新,人物立體感較強,心理刻劃細膩,但也有一些是莫名其妙的東西,實在不敢恭維,更不想盲從。對于一個文學作者來說,他好比大自然中的一棵果樹,陽光、雨露及一切有益的養分,都要不停地吸收,倘若這一棵果樹吸收了什么肥水,果實里就有那種肥水的滋味,那么它就可憐可悲了。文貴出新,每一篇作品,應該是一件小小的發明。因為大自然景象不可能具有絕對的美,這美隱藏在創造者或觀察它們的那個人的靈魂里,尋找美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別林斯基說:“……美都是從靈魂深處發出的。”①
這兩段話說明了謝璞在創作中所遵循的原則和對他自己的作品在思想性和藝術性方面所提出的要求,從而也道出了他對“借鑒”中外大師們的重視。一個作家的創作是他的哲學思想和藝術觀的體現。這個集子里所收集的是謝璞近年來所寫的幾個中篇小說。中篇小說比短篇小說更有利的一點是,它能比較飽滿地敘述故事、刻畫人物和烘托作者的創作原則及表現手法。我不想在這一方面對它們作解釋或評價,讀者可以自己在他的作品中去體會。謝璞已經進入他的創作旺年,還要向前發展。但是在他的發展進程中,這個集子應該說是他留下的一個很重要的腳印。
(《謝璞中篇小說集》將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①謝璞:《添一點美》,載《文學報》一九八三年二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