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軒
年輕的老板子
1977年冬。開灤礦務局趙各莊礦新工培訓班。
赫然攤在辦公桌上的進礦職工花名冊里,填著這樣一行字跡:
楊洪宇,19歲,身高1.75米,體重84公斤……
就是他,一個長相英俊、舉止沉穩的壯實小伙兒,聽到自己被分到工程處的消息后,竟找到領導,要求換個地方。
“工程處還不滿意?你想去哪兒?”
的確,在煤礦上,工程處是個比較輕松又可望學到些技術的去處。
“我要求下井。”
“什么?”
“下井。”他重復了一遍,輕描淡寫的。就象人們平素見面時的寒喧:去哪兒?上街。
然而下井可不同于上街,無怪領導都覺得驚異了。
沒有人會懷疑煤礦工人的艱苦。在趙各莊礦,從井口到工作面,要乘罐籠,坐煤車,步行,鉆行以至爬行,光是井下路途往返就要耗去近四個小時。一個上早六點班的工人,要凌晨三點半起床,在工作面上經過8小時的強體力消耗,下午四點才能重新回到地面。每天帶著干糧,在井下度過12個小時。更何況還可能有著眾所周知的危險!
“你是怎么想的?”領導問楊洪宇。
他不說話,只是笑笑。
“逞能唄。”一個和洪宇比肩長大的伙伴以知情人的口吻向大家宣布。有例為證:小時候挑水,別人家的孩子全用小桶,洪宇卻單用大桶,壓得齔牙咧嘴,可他還笑;高年級的同學玩杠鈴,低年級的洪宇也湊過去,舉不起來愣舉,東倒西歪的,看著都嚇人……
“怕是心血來潮吧?”培訓班的領導也在自忖。不是很有些人為了留在井上,不惜拿著黨性、原則和人格去做不那么干凈的交易嗎?楊洪宇仔細考慮過嗎?
他當然仔細考慮過。這幾天來,洪宇一直在琢磨自己那樁心事,他的思緒飛回了那并不久遠的年代:
那是1975年。開灤的礦工們經歷了扭作一團互相撕打的局面之后,重新結集在黨的旗幟下,齊心協力地向大自然開戰了。百里礦區掀起了“翻番大會戰”,四處高高聳立的井架上,天輪又開始晝夜不停地飛轉。當時,作為學校鼓號隊長的洪宇,經常帶著隊員,站到不知疲倦的天輪下,為上下井口、奮力奪煤的礦工們奏樂吶喊。
隊員們大都是礦工子弟,他們吹腫了兩眼,敲麻了手臂,比他們的父兄還要興高采烈。
“看,老板子們上來了!”
“奏樂!”
鼓號齊鳴,歡聲雷動。老板子,這是礦區對工作在井下第一線,起主導作用的支柱工、掘進工們的習慣稱呼。由于這些工種在整個采煤過程中的重要地位,在整個礦區,他們享受著無可爭辯的尊敬。不是拍拍腦袋就可以當老板子的,它需要健壯的體魄,頑強的精神和高超的膽識。
洪宇站在最前面,望著那些邁著闊步,晃著寬肩,高舉粗壯的手臂,沖他們咧開大嘴,豪爽地打著招呼的老板子們,心里羨慕極了。他想,我要是也能當個老板子該多好呵!這個偶然萌生的念頭,隨著鼓號聲的激越旋律,在他的心里深深扎下根。當個老板子——這,就是楊洪宇在自己的人生征途上立下的第一個志向……
但是所有這些,洪宇暫時還不想說。領導望著沉思不語的洪宇,答應了他的請求。就算他是逞能吧,他去的是井下,有什么不好?就算他心血來潮,可這血是為著祖國和人民而沸騰。
楊洪宇下井了。
他被分配干雜活,比較輕松也比較安全。可他剛干了兩天,就去找班長了。
“班長,您看我能干支柱工嗎?”
班長信口答道:“咋不能?好好干,三個月往里,我讓你打柱。”
“班長,我想今天就打柱。”
“今天?”班長一愣,定了定神。“剛下地就想撒丫子?不中!”
“您讓我試巴試巴。”
班長被纏不過,繞著洪宇轉了一圈,仔仔細細地把他打量個夠,猛地一拳,落在洪宇前胸上!
洪宇紋絲沒動。
班長樂了:“不孬!拿上兩棵柱,慢慢打去吧。”
洪宇也樂了:“我要10棵。”
10棵?乖乖。這是一個支柱工一班的工作定額。下井三天就要打柱,頭回打柱就要10棵,好大胃口!但說實話,班長打心眼兒里喜歡這種帶著一股虎勁兒的小伙兒。
“拿上6棵吧,安全第一。”班長作了最后讓步。
洪宇到底拿了9棵。9棵鐵柱,每棵128斤,要垂直支牢在凹凸不平的斜行巷道上。這話說著不容易,做起來更難。楊洪宇就象個初次上陣的摔交手,僅憑著一股熱情和死笨力氣,逐個制服了9個對手。而他回到家里,渾身卻象散了架,連坐到桌前端起飯碗的勁兒也沒有了。
就這樣,楊洪宇成了全采區最年輕的老板子。
第九名離第一名,還差著八道子呢
洪宇家里好久沒有這般紅火了。
全家人圍著一桌豐盛的晚餐。當礦工的父親親自為洪宇把盞斟酒;慈愛的母親一個勁兒往洪宇碗里添菜;弟妹們高興得圍著飯桌轉來轉去;左鄰右舍不斷進進出出,爭先道賀。
那是1978年8月的一天,全礦支柱比賽結束,楊洪宇,一個下井不滿一年的年輕支柱工,居然從群英薈萃、強手如林的競賽場上,拿回了第9名的優勝獎狀。這個普通而又樸素的勞動家庭,正在用我們民族的傳統方式,為他們長子的出息,表達著心底的歡欣。奇怪的是,洪宇本人卻有些悶悶不樂。酒,他喝不進;菜,他吃不下。迎著家人詢問的目光,洪宇開口了:“第9名離第1名,差著八道子呢。”
原來如此,第1名——這才是楊洪宇的志向!
可是,第9名到第1名之間,隔著一條十分艱難的路。要走完它,須付出成倍的汗水和辛苦。洪宇,你行嗎?
就在這天夜里,楊家的院子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響。
“嗬——嘿!”“啪!啪!”
母親被驚醒了。她披衣出門:依稀的月光下,洪宇獨自一人,揮著右臂,一下接一下地猛擊著門前的那棵老樹。
“洪宇!”
洪宇住了手,慢慢轉過身,“媽,我睡不著。”
“睡不著你拿大樹出什么氣?深更半夜的,嚇死人!”
“我在練‘鐵沙掌。”
“鐵沙掌”,是支柱工的一手絕活兒。筒言之,就是以手代錘,把鐵楔子打進柱底。果真練成,省時加速是顯而易見的。然而母親不懂。
可父親懂。父親也站出來了。“讓他練吧。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咱礦上要的就是這樣的人材!”
從此,礦上井下,院里屋外,平臺墻角,樹干門框,洪宇就象中了魔,出來進去把它們拍得噼啪山響!手掌裂開出了血,纏上幾遭紗布;手背腫得象饅頭,灑上半瓶碘酒。練硬功就得咬牙!
“洪宇,你也太爭強好勝了。每天下井就夠人戧了,你還練這練那,看損了身子。”有人好心規勸。
洪宇淡淡一笑。夠戧就夠戧吧,他就要爭強好勝。
“損了身子也是自找,誰讓他想給自己撈油水?”也有人報以嘲諷。
洪宇理也不理。想給自己撈油水的人不是沒有。但如果把這也叫做“撈油水”,那么,你來撈一個試試!
六十年代的全國著名支柱能手李柏堂被洪宇的精神所感動,鄭重其事地收下了這個徒弟。“人身丈量法”“快速挖窩法”,統統被洪宇學到手了。同時,他還注意學習了如何處理冒頂、巧過煤溝等只有老資格的支柱工才掌握的過硬本領。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半年以后,在全礦第二次支柱比賽中,楊洪宇以比第二名效率高出20%的絕對優勢,勇冠全礦,一舉奪魁!楊家出了狀元。在這個擁有一萬七千名職工的大礦——趙各莊礦上,21歲的楊洪宇站在那些威風凜凜的老板子中,成了卓然而立、出類拔萃的佼佼者。
曾經規勸或嘲諷的人都不說話了。楊洪宇的成績,刷新了全礦支柱歷史記錄,把生產效率大大提高了一步,給全礦撈了一筆絕對肥厚的“油水”。這樣的強誰說不該爭,這樣的勝又誰說不該好呢!
在這兒,唱主角的是我
礦燈閃爍,腳步匆匆。一支十幾個人的行列,向井下工作面挺進。這時的楊洪宇,已經是八一青年突擊隊隊長了。
他不想隱瞞。上次比賽結束后,他就有點兒“野心”,想當“官”了。領導上安排他當了副組長。他干了幾個月,不行,得當正的!可這是在井下,誰都清楚當個正職的“官”意味著什么。說白了,就是多流一身汗,多擔幾分險。然而,這正是他的志向。他就是要在艱難困苦中,在生死考驗前率領一幫子人,拼搏摔打,沖鋒在前!
他覺得他能當好。他對自己的認識同領導對他的估價正相吻合。于是在他22歲的時候,一支青年突擊隊交到了他的手里。
象往常一樣,走在前頭的楊洪宇警覺而且敏銳。井下情況復雜多變,這個年輕的隊長身上,不僅肩負著推進生產的重任,還維系著十幾名隊友的安全。
突然,他聽到前方傳來“嘎吱、嘎吱”的異響。他緊走幾步,循聲望去:不好,新打的四排柱子,被炮工崩倒了半邊。再往前走,響聲愈大。頂上的矸子石虎視眈眈,煤屑紛紛下落……
洪宇一揮手臂,大吼一聲:“撤!”
說時遲那時快,亂石夾著風聲,“嘩啦”一聲傾瀉而下,嗆人的煙塵把剛好退出的隊員們裹了起來……
待第一批亂石落盡,洪宇重新鉆了進去。只見:柱子被冒下的煤石埋住不少,頂上形成了很大的空洞,如不立即采取措施,這個月產五百噸的掌子面就有垮掉的危險。
這種關鍵時刻,全看隊長的判斷和決心了。如及時搶救,可望制止較大的冒頂。根據慣例,這種情況要向礦上匯報。搶救就來不及匯報,匯報就可能耽誤搶救。掌子能否保住,決定的因素在時間。
“上!”洪宇下了決心。
井下有一條雖未成文但卻被共同恪守的規矩:遇到艱險,大家不分職務、年齡、出身、民族,一律以工級為序。級數高的在先、低的在后,等次類推,決無推諉。越是須赴湯蹈火的節骨眼,這條規矩就越加鮮明。正由于此,那些級數越高的老板子,才越加受人尊敬。于是,副隊長榮占友率先站出來了。
“我六級半!”
六級半,是這支青年突擊隊中的最高級數。
“我六級!”
牛福儉站到了第二。六級老板子不只一個,但工作面窄,只容兩人。其他的只好替補了。這是規矩,用不著爭。
然而,洪宇攔住眾人。“都往后靠,我先上!”
他竟然無視這個規矩!
“你才五級!”有人一面抗議,一面往前擠。
“你還太嫩!”榮占友拽著洪宇,使勁往后拖。
洪宇斬釘截鐵:“別爭了!我是隊長,在這兒,唱主角的是我。”他把手猛地一甩,“遞家伙!”
兩個小時后,經過全隊的通力協作,掌子面保住了。楊洪宇,沿著他的志向,又向前跨了一步。
并非多余的幾句話
我采訪楊洪宇,最先接觸到的是他的各種光榮稱號:全國新長征突擊手、河北省勞動模范、唐山市暨開灤礦務局青年標兵。他于1981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在團的十一大上被選為團中央委員。群眾提到他,總愛說:洪宇是干出來的。
不錯。他是干出來的。僅1978—1982年五年中,他就多打柱6,000棵,多出煤17,000噸。這兩個數字,便是最好的注腳。但是,他又不完全是干出來的。很多事情,他可以不干;不干,也不會有人說什么。而他卻不斷地自找壓力,自討苦吃。這些,光一個干字是囊括不了的。我總覺得,在他身上,還有某種東西在閃光,是什么呢?
同楊洪宇的交談,使我找到了答案。我先是發現,他總愛用這樣一個詞——志向。我又發現,他所說的志向,其實全是具體化了的一個個目標。他真誠地感激黨團組織和礦上的師傅對他的培養和幫助,同時他也坦率地宣布:“一個人要是沒有他自己的志向,就是別人用鞭子趕也爬不上坡!”
我記下了這句話,并進而問到以后。
他先笑了:“我的文化底子太薄,組織上正派我脫產補習高中。我也很想盡量深造,所以下一個志向就是拿回優秀成績。”
我也笑了:“拿回優秀成績以后呢?”
“下井。”他回答的速度之快,就好象我這個提問多余。
“下井以后呢?”我刨根問底。
“下井以后?”他難住了,搔了搔頭皮,抱歉似地:“我還沒想過。”
我不甘心。“真沒想過?”
他更坦率了。“除去煤礦,我還不知道有什么地方適合我干。這么說吧,你也別問了。反正我這輩子跟煤*上了。”
好一個“*上了”——自然、樸素,然而卻擲地有聲!他,一個礦工的兒子,懷著對礦山的感情和年輕人的可貴志向不斷進擊。他的志向,合著時代的節拍,融進四化的大業,朝著祖國的未來,從地層八百米深處向遼闊無垠的藍天騰飛。這就是我們時代的開拓者的形象。這,也就是我找到的答案。
壯哉!楊洪宇和他的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