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惦飛
1939年在延安,讀到一份油印的陳云同志講話稿,說有個干部要派到前方去,思想上不通,陳云同志便找他談話。還是不通,便又談。一直談了兩天,通了,這個干部動身到前方去了。陳云同志說,用兩天的時間,幫助一個同志解開思想疙瘩,這樣做是很應該的,很值得的。
事過數十年,我常想起它。一是由于過去,二是由于后來。過去父親教育孩子,常用棍子。(我的父親是銀匠,竟然用鐵棒?。├蠋熃逃龑W生,常用板子。陳云同志當時是中央組織部長,卻樂意花兩天的時間去幫助一個同志解疙瘩。這種精神,后來淡薄了,到五十年代中期,就有點把問題攢起來,“新帳老帳一起算”的味道了。換句話說,同志感情漸少,懲戒已見端倪。再過十年,真正就“一分為二”了!
1946年開始的自衛反擊戰中,我們團隊有個漂亮而年輕的戰士叫王恩德。他原是天津紡紗廠的一個工人,后來回到大清河北參軍了,屢立戰功,成為我們地方軍區聲譽卓著的戰斗英雄。這樣,團隊的政治工作就有加意保護他的任務。在一次戰斗中,有個戰士被打倒在戰壕外。王恩德要縱身跳出戰壕,卻被教導員制止了。但當教導員一轉身,他立刻跳了出去,背起那個戰士。還沒等到往回走,他便被一梭子機槍子彈打倒在地。王恩德當時是班長還是副排長,我記不清,記得的只是,為了搶救一個同志,他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電影《青春萬歲》中的楊薔云,在我看來,就是《人到中年》里的陸文婷的前身?;蛘哒f,在忘我這一點上,陸文婷象楊薔云;在對學業的專致這一點上她象李春;而在沉默和孤獨方面,她甚至象呼瑪麗!五十年代的年輕人,自然也是人各有貌,但亦如遺傳因子中的染色體一樣,時代也有時代的染色體。在鄭波們和楊薔云們看來,李春有缺點,呼瑪麗有不幸,而蘇寧有難堪的遭遇。這些通常稱有“毛病”的東西,是她們的,不是我們的,但也正因為如此,加重了我們一份責任。楊薔云為了蘇寧的事情跑了多少路!班集體為了呼瑪麗,散發了多大的熱量!這部影片在傳達我在前面所說的陳云式的和王恩德式的信息方面,是相當精確的。不管是作為小說作者的王蒙同志,還是作為電影改編者的張弦同志,他們都是這個時代的過來人。他們非常懂得,“同學”和“同志”這兩個詞的含義,幾乎就是一個意思。
而這個時代的光彩和魅力,也恰恰在這里。
后來不知道什么人鬼迷心竅,把它們分開了?!巴尽辈坏扔凇巴瑢W”和“同事”,甚至“同志”也不等于“同志”,這就開始了革命的悲劇時代。這部影片的上映,我很希望能觸動我們,并且希望就在這個問題上追究一下:既然同志關系的改變足以導致一個國家、一個黨的不幸,那么我們是否也可以從跌倒的地方爬起來,也就是說從這里著手,每個人都來彌合這個裂縫,做個陳云式或王恩德式的革命者呢?
說實在話,我曾經懷疑過這種可能!當張弦懷著急切的心情要改編這個劇本的時候,我如果沒有潑過涼水,至少也不是個熱烈的贊助者。后來讀了張弦致《電影新作》編者的信,才知道具有同一懷疑的并不只我一人!等到影片已經拍完,在觀看新片的座談會上見到王蒙同志,他說小說已經銷了二十多萬冊,成為青年最喜愛的文學讀物之一,我才明白,我錯了。
承認這個錯誤,比之“不幸而言中”更令我高興。因此我再次看了電影,并答應寫這樣一篇引言。
電影是好的。精神對頭,風貌不足。演員多數是首次上銀幕,但選得很精當。施天音(呼瑪麗扮演者)兩眼呆滯,面色懨黃,與其說她是向往天國,不如說她還沒有走出地獄!梁彥(李春扮演者)精明而倔強。這是個確有定見的人,但由此滋長的個人主義,既有礙集體,更不利于她個人的繼續成長。作為社會主義的新人,克服個人主義,是一切基本功中的基本功!你愛聽,它是基本功,你不愛聽,它也是基本功,這是我們的事業決定了的。幾十年的經驗證明,用力最多而收效大的正是在這點上。秦嶺(蘇寧扮演者)在內心上藏著傷痕,而在出身上蒙受羞辱,但是雙重負擔并沒有使她彎下腰來。張海燕(小胖子扮演者)便是作為專業演員,也具有很可貴的品質……所有這些,都表明導演黃蜀芹同志的眼力和勇敢精神。作為導演,這也是基本功。
任冶湘(楊薔云扮演者)在表演上比之《鄉情》中演翠翠成熟多了。這個人物的缺點是文學本帶給她的——過于成熟了,也就是太理想化了,她的缺點幾乎都是些“可愛的缺點”。作為文學基礎,她不如鄭波實在。張閩演鄭波,頗有分寸。
楊薔云是個理想型人物,而任何新的社會制度的產生和確立,都要有這樣一些人走在前面,帶動大家,因此,“可愛的缺點”在這里并不是個貶詞。我說她過于成熟,主要表現在她和李春的關系上。李春由于不懂得鄭波這種人身為團支書,而學習成績很差,因此以為這種人很不足道,并在這種情緒推動下,寫了稿子送到報社要求發表。稿子退回,李春忿然把它撕了。楊薔云發現后,把它順手放在自已的枕頭下。直至李春改正缺點,楊薔云才把經過修補裝訂的原稿交還了她。如此海量,令人驚服。但也不免疑心它是“這一個”楊薔云所能做出的。楊薔云是這樣一種人——自己在熔爐中,卻總是“恨鐵不成鋼”。
整個影片在手法上是質樸的,質樸的美是永恒的。它的不足在于后景的功夫用得太少!在我看來,這部影片是應該把三分之一的精力用在后景上的。你瞧,鄭波和田林在節日的夜晚經過中南海的墻,形雙影二,空蕩至于如此!畢業前的合唱隊,遠處行人不僅寥寥,而且連朝畫面中心扭頭看看的也沒有!海灘也被這個班集體包了下來,而且是個無足輕重的過場戲。還有抗美援朝,也只是在人們已經可以指出的外景地一閃而過。作為電影藝術,我們總是不斷提醒電影藝術家們把行動置于廣闊的背景之中。這部影片所表現的五十年代又是個激情鼎沸的年代,沒有這樣的后景,鄭波的團支部書記怎么當?怎么能把呼瑪麗這種人扶上時代的列車?蘇寧這個家,有一股發霉的味道,但動蕩卻不明顯,要不是她說出來,我們就不容易懂得她。在認識上,后景決定前景;在藝術上,后景烘托前景。
這樣做是困難的,但這樣做是完成這個主題所絕對必要的。中國是在大約二十年之后才開始省悟到,把大量人力投入到人的潮水和旗幟的海洋是新的排場。但是在此之前,它正是許多詩人的靈感和源泉!影片描寫五十年代初,而忽略這些同樣令人心醉的花團錦簇、車水馬龍,那就不是五十年代。北京的馬路為什么唯獨天安門前的一段用石頭砌成?了解這個掌故,就能懂得,當年人們是寧肯從數十里外趕來,在水泄不通的天安門前把鞋子粘在半融化的瀝青路上,光著腳走回家去,不是感到難堪,而是感到快活!
有人會說,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是多么不同呵!是的,不看見這利不同,是不對的。我在前面提到的對待張弦改編劇本的態度,正是考慮了這種不同。但事實不是證明我錯了么?這部影片中,由楊薔云等人在行進中反復唱的一支歌《年輕人,火熱的心》,是我1948年在河北定縣土改時寫的,后來隨著革命在全國的勝利,也就作為青年歌曲傳遍全國。這支歌象楊薔云一樣,有一些“可愛的缺點”,因此影片是有意地只留下這兩句,我贊成。相信我們的事業,相信我們的未來,而不相信年輕人,不相信我們的年輕人仍舊懷著一顆“火熱的心”,那就等于什么也沒有相信。
1983年9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