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新覺羅.溥儀
一、我的身世
我于1906年出生在醇王府,三歲進宮當了清朝末代皇帝,1912年退位。根據所謂“清室優待條件”的規定,開始過關上門的皇帝生活,一直到十九歲被馮玉祥派人趕出皇宮。出宮后,先在父親家住了幾天,便跑到東交民巷的日本公使館里;不久,又由日本警察護送到天津,在日本租界住七年。1932年隨日本人到東北,做了偽滿洲國執政二年、偽皇帝十二年。1945年被蘇聯紅軍逮捕,關押了五年。1950年7月我和其他偽滿戰犯一起被引渡回國,在撫順戰犯管理所接受了近十年的改造,1959年末獲特赦,回到北京。
我在前半生中,做了三次皇帝:三歲登極一次,十二歲張勛復辟一次,當偽滿的皇帝是第三次。這最后一次認賊作父,禍國殃民,為虎作倀的十四年,尤其罪惡深重。按最保守的估計,損失生命一千多萬人以上,財產當超過相當500億美元的價值,給祖國造成了深重的災難;至于偽滿洲國淪為日本帝國主義的跳板,進而侵略祖國內地和發動太平洋戰爭所造成的惡果,更是無法統計。
是什么思想驅使我犯下了這么大的罪惡?這便是從學會吃飯穿衣時,就占據我心靈的八個黑字:我是皇帝,我要復辟。這是我前半生一切思想行動中始終貫穿著的一條黑線。
從前,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奉天承運”而生的,只適于當皇帝,是天造地設的統治者,除了天地和祖宗,唯我最大。我還認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一切都為我所有。我退位以后住在紫禁城北半部的時候,總是在想,乾清門以南,神武門以北,全給犯上作亂的人搶去了;歷史本來是帝王將相所造,辛亥革命之后,歷史也不象個歷史了,我如果不把這些收回來,就對不住祖宗和自己。在這種腐朽、反動思想的支配下,復辟活動便成了我和周圍那一伙封建余孽的職業。那時,在我的耳邊和雪片般的奏折里,常出現這些話:“惟望我皇上作外示韜晦,內自振奮,毅然決然當機立斷”,或者“遵時養晦,圣德日新,終必天與人歸,光復故物”,或者“求賢才,收人心,聯友邦以不動聲色為主”等等,不一而足。張勛復辟時,我雖然還小,任人擺布,可是當我看到復辟失敗,也曾對著退位詔書大哭一場。從那以后,年事日長,我的皇帝夢一天比一天做得厲害,“遺老遺少”所出的復辟主意,象運動軍閥、賄賂政客、私通外國、資助白俄匪軍、用慈善捐款收買人心、派人留學培植軍事人才,以至投靠帝國主義,我都干了。雖然不斷上當受騙,但還總不死心,直到甘心把自己出賣給日本軍閥,成為他們手中的工具。
二、十年改造
從蘇聯回國前和剛回國時,對新社會、共產黨、人民政府自然是毫無了解。聽說要回國,便認定死命難逃,便用一切辦法掙扎,以逃一死。如在蘇聯獻出珠寶和三次上書斯大林,請求長久居留;入境后,在火車上向公安人員表白、討好;最后來又萬念如灰,一心等死。進了管理所,一連幾夜心驚肉跳,草木皆兵,連換崗的聲音,同伴夢話等都會使我整夜不安。雖然所里又是照顧生活,又是安排學習,又是發給生活用品,完全沒有殺我的意思,但我還是不放心,甚至還怕東北籍的看守員因仇恨自己擅自下手報仇。這種自我折磨將近一年,直到1951年初,有一位首長在講話中很清楚地說是要改造我們,才緩了一口氣。
不過,剛緩了一口氣,馬上又來了問題:寫自傳。那么在自傳中要不要交代罪惡?除了人盡皆知我是個有著十二年歷史的偽滿頭號漢奸之外,我還做了些別人不知道的事。最重要的是我和日本軍閥的勾結:一個是我曾在天津親筆寫信給日本的軍閥,請他們以武力助我復辟;一個是1932年我到東北,并非是被日本特務綁架的,而是聽了土肥原答應讓我復辟清朝后,自愿去的。這些事的當事人已全死完了,是無人知道的秘密。說不說呢?我反復考慮,抗拒從嚴是肯定無疑的,但坦白從寬靠不靠得住呢?也許對別人能寬,對我這樣的頭號漢奸還能寬嗎?總之,我還是不相信政策。所以,在我所交代的罪惡歷史中,就沒有寫出這兩件大事,而是把在東北的所作所為全推到了日本人吉罔身上。我試圖隱瞞這樣的歷史,是為了表明自己當漢奸從頭至尾都是被迫而并非心愿的。
這兩件大事我隱瞞了很久,兩年以后才交代出來。由隱瞞罪行到交代罪行,由不相信政策到相信政策,繼而看到寬大的出路,這中間經歷了一場嚴重的思想斗爭。這還得從珠寶的故事談起。
在進所前,我的侄子曾在我的皮箱內藏了一批珍寶,這無疑是違反監規的。為什么要這樣做呢?一則是因為這都是我所喜愛的珍玩,另則還指望它過后半生。那時根本想不到會有自食其力這一天,替我在皮箱里裝珠寶的這位侄子,從前對我完全忠心,是挨打也不出聲的,他幫我藏珠寶,還出主意叫我推卻在偽滿所犯的罪行。剛入監時,他伺候我,以后他的認識慢慢發生了變化,進步了。
有一次,我侄子利用給我送飯的機會,給我遞了一張紙條,上面是:“主動坦白,寬大不究”。當時,我首先想到的是侄子變了,其次想到他還是知情者,頓時心中感到一陣緊張。反復考慮中,覺得交出珠寶有點舍不得,不交吧,又怕按違犯監規處罰;再說也怕侄子進一步檢舉。可自動坦白,是不是真的寬大不究?權衡再三,似乎不交更是沒有出路,還是下決心交出去,看所方究竟怎么辦?于是,我向所方坦白,并表示為人民獻出珠寶。所方果然沒有處罰我,而且還不作為沒收處理。我高興己極,一再表示這些珠寶無條件獻出,可所方還是照章打了存條。
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心想政府的政策是真正兌現的。不但對別人,對我這偽皇帝也不例外。同時還感到人是能改造的,從前對我那樣忠心的侄子,現在也來動員我坦白。所以,保守“秘密”是靠不住的。可見,我和日本軍閥勾結的秘密也難保不在外面泄露出來,政府如果掌握了,我還不說,豈不更壞?坦白倒還有寬大的一線希望。
于是,在交出珠寶不久,我下了決心,要向政府交代歷史上的那兩件事。在寫書面交代之前,我還有點不放心,便向同屋的學習組長透露了一點。他馬上表示我這是進步了,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我把材料遞上去之后,不見所方態度,心中犯開了嘀咕,又向組長念叨。組長笑了,說那天你一說,我便向所方學習主任匯報了,他說你有進步了,以前的顧慮全沒必要。這使我覺得政策對我也是適用的。
不過,我還是不老實,侄子遞紙條的事我還是沒說。因為一則要表示這是我自己的進步,另則也怕侄子受處罰。直到兩年后,在一次檢舉認罪的會上,當另一個侄子質問我時,我才當眾承認了這件事。這樣,心里自然也感到害怕,就去找所長交代,也把以前思想上的種種顧慮說了。不料所長笑了,說那箱子里藏了什么,我們早已知道;你侄子寫紙條也是我們同意的,是為了把主動權交給你,不然你總認為政策對皇帝是不適用的。
本來,珠寶是我剝奪人民的,政府沒收,順理成章,誰都擁護;退一步說,就算是私人財物,但我犯了監規,所方就此處罰也是理所當然的。然而,他們沒有這樣做,而是把主動權交給我。可見,政府對我如此苦心,真正的目的不是懲罰我,而是要改造我。而政府為了把我領到這條路上來,先得讓我相信政策,然后才交代罪惡,一直到認識罪惡。這一步一步的細致工作,實際上都是為了我。我一旦明白了政府的這些良苦用心之后,怎能不感動和慚愧?
但是感動和慚愧并不等于完全悔罪,因為我對自己的罪惡還沒有足夠的認識,仍然固守著自己的一套看法。盡管1952年我交代了“九·一八”以前勾結日本軍閥和自動去東北投靠敵人的罪行,1954年也把這一罪行寫在了認罪書上,但這只不過是承認了法律上的責任,還沒有認識到道義上的責任,認罪而不悔罪;我一味害怕懲辦,卻沒認識到象我這樣的罪人不受懲處乃天理良心所不容。
我從生下來到進戰犯管理所以前,照例日常生活離不開人伺候。在蘇聯的五年里,也是由家人給我每日鋪床、疊被、洗縫衣服、打洗臉水,甚至往牙刷上醮牙粉也由別人替我干。進所的頭些天,也仍如此。不久,家人被調開了,我就開始六神無主,生活混亂,幾乎連吃穿睡都不會了。經我要求,所方又把家人和我調在一起。可是,不久又分離開了,我也就不好意思再要求了。這是我第一次認識到在生活上離不開人是羞恥的。
而一當自己料理生活,立刻顯出了極多的無能,狼狽不堪,惹出了許多笑話,如身上衣服又亂又臟,脫下來也不知道洗,洗了的又不知道疊,剪指甲要準備牙粉……個人衛生搞得很差。怪誕的是,我還總嫌別人不干凈,甚至開門都不摸門柄,而洗澡則總是先下水……實際上我比誰都埋汰。除此之外,我連一些起碼的日常小事也無力做好,如訂本子、補衣服……不得不求人。
在這些偽滿官員中,我雖然是個至高無上的“皇帝”,然而卻最為無能、無知。有人說,以前看我神圣之至,比日本天皇都有氣魄,結果在蘇聯同住幾年就看穿了我的西洋景。我覺得這是一種羞恥。特別令人奇怪的是,在舊社會地位越高則越愚蠢、越無能,如我和榮源;而地位越低則越見多識廣,越聰明,如隨侍李國雄,生活有秩序,會作活,會修表修車,學政治經濟學也懂得快,發言有內容。就連吃飯,也受到同屋犯人的批評,因為我見了好的就拼命吃。有一次把胃吃壞了,病了幾天。有個犯人便說:“你做過皇帝,什么好的沒吃過,怎么這樣不體面?”對此,我自己也很是惱恨了一番。
1950年中,我們這些人開始輪流值日勞動,如收拾屋子、洗碗、取飯菜、倒馬桶、提水等等。我把這些工作看做是伺候人的,是下賤丟臉的事。有位管理員向我同屋的犯人說,“溥儀有病,不要叫他干”。我心里很得意。到了哈爾濱,管理員不說我有病了,大家也把我排進了值日表,于是我也只好硬著頭皮干了起來。開始干時笨手笨腳,自然出了不少洋相,后來漸漸慣了,也不覺得怎么丟臉。有一次一位管理員還夸了我幾句,這使我干起活來更起勁了。
1953年,我們給鉛筆廠糊紙盒。由于自己很笨,別人不讓我參加他們的流水作業,我很著急,怕所方認為我不堪改造,我便決定自己單干,當時人家平均每人每小時做十幾個到二十個,我只能做六個,后來一直提高到八個、九個,這一點進步對我這個“皇帝”來說雖然不容易,但卻很有意義。
自從交出珠寶之后,我有過顧慮,想到將來出去只有靠勞動才能生活,而自己對勞動實在是毫無信心。現在看到自己也能學會勞動,便對生活有了希望。
從1957年起,我們開始從事一些較重的體力勞動。我漸漸也能抬煤、抬雪。我在戰犯中算是比較年輕的,體力比別人還強些,室內清潔衛生、重活常由我來干。這些勞動增強了我的信心,一想到將來出去不致餓死,心里是很高興的。
但我畢竟對勞動有些不正確的看法,如認為這是受罪的事。可是,有一次我們看見所長在親自做煤球,而且很愉快。慢慢又聽說共產黨干部都是這樣,這才使我懂得,在共產黨員看來,勞動是權利,而不是義務。
1955年下半年,在學習社會發展史中懂得勞動創造世界,勞動創造智慧這個道理。通過自己的實踐,這一點我深有體會。自己這樣笨,不是天生的,而是長期養尊處優的結果。我的“隨侍”為什么比偽皇帝、偽大臣都聰明,就因為他勞動過。
當我們自己種的蔬菜收獲了,吃起來覺得特別香。有一次所長說,只有勞動,才知道勞動果實之可貴。我這才明白,為什么吃自己種的菜就格外香。我為了擦地板,自己動手做了一個墩布,做好后總怕別人把它使壞。這種心理和所長講的道理是一致的。因為自己在那個墩布上化費了勞動,因而倍加愛護。想起糊鉛筆盒時,很愛惜它,可是從前鉛筆都是隨手扔,更說不上愛惜裝鉛筆的盒子了。
1955年下半年,我們開始學社會發展史,學了有一年,通過學習,我模糊地認識到,皇帝是寄生的地主階級中最大的地主,是個大寄生蟲;我還明白了生于深宮、養于阿保之手的那些末代皇族,無一不是廢物;而最有切身之感的便是:皇帝一旦離開別人的伺候而單獨生活,他便成了一切癟三里最難看的一個癟三。
使我能更深入地認識自己靈魂的,還是政府組織的一系列參觀活動。從1956年到1959年,我們組織過六次參觀,到過的地方有農業社、工廠、礦山、水庫、學校和其它福利事業等。通過親眼目睹新中國在建設中取得一系列巨大的成就,引起了我思想上極大的震動。其中有幾件事印象很深。
1956年3月第一次在撫順露天礦參觀托兒所時,有人介紹了所長方素榮的故事。
1933年間,一次義勇軍襲擊了撫順日寇守備隊。事后,日寇根據漢奸告密,發現離撫順二里外的平頂山村與義勇軍有關系,于是決定對該村進行了血腥的報復。這天,日寇突然包圍了平頂山村,把所有的男女老幼都趕到一塊平地上,四周架著機槍,上面蒙著黑布。等把全村人趕齊后,日寇便用機槍對這些手無寸鐵的村民進行了瘋狂的掃射,村民們紛紛倒入血泊中。鬼子兵和漢奸唯恐有沒死的,又用刺刀逐個戮著檢查一遍,然后封鎖交通,并向四周村莊宣布,如有收留平頂山村人的,將全家替死。
在這些遇難者中,唯一的幸存者是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叫方素榮,她和弟弟是由母親和爺爺領著到平地上去的。在機槍掃射中,爺爺用身子壓住了她。她雖然還活著,但身上也挨了幾刺刀,昏死了過去。方素榮半夜里醒來后回到了家,只見全村已經燒光,頓時嚇得到處亂跑,最后在村外遇見了一個老頭。這是個在撫順礦賣煙卷的老頭,偷偷把她帶到了礦山。老頭住在礦工的大房子里(每間住二百多人),白天就把她藏在麻袋里,扎上袋口,晚上再偷偷起來打開口袋,喂她些吃的。就這樣過了兩天,老頭怕藏不住,問她附近有沒有親戚,方素榮說出舅舅住的村子,老頭便把她送到了舅舅家。舅舅的村里也接到了鬼子的命令,不能收留平頂山人,便把她藏在高梁地里,夜里送點吃的。這樣過了一個多月,總算把方素榮的傷養好了,于是又偷偷把她送到百里外的親戚家度日。
解放后,方素榮經過人民政府的培養,又回到了平頂山,被分配到礦上工作,后又入了黨。我們參觀的時候,她已是礦上的勞動模范和兩個孩子的母親了。
參觀之前,我心里懷著鬼胎,十分害怕。政府雖然不會殺我們,但是受盡反動統治之苦的東北老百姓會不會饒我們?會不會侮辱我們?第一次參觀就來到了離平頂山慘案不遠的露天礦山,而且親耳聽見了這個悲慘的故事,深深感到自己作的孽比我原來所知道的還要大,造下的冤仇還要深。可是怎么沒有人打我一下,也沒有人罵我一句,甚至連瞪眼的也沒看見。是不是他們不認得我,方素榮也不知我們來?不是,方素榮是知道的。比我們早一天參觀的一批戰犯中,大部分是日本戰犯,親自看見了方素榮。礦方人員在提到平頂山慘案時說了一句,有個死里逃生的人在這里,日本戰犯立刻要求見面,表示要向她謝罪。方素榮被請來了,介紹了自己的悲慘經歷,聽的人全哭了;尤其是她最后說的話更是使人無地自容:憑我的冤仇,我見了你們這些戰犯,一口咬死也不會解恨。可是,我是共產黨員,為了祖國和人類的和平事業,我可以不記私仇。只要你們認識了罪惡,從此做個有良心的人……
過了兩個多月,我們又到哈爾濱參觀了金星農業社,在這里遇見了一位令人難忘的老大娘。
金星社在平房區,是一個幾乎被日本細菌部隊培養的細菌毀滅了的村子。當時,日本“一○○部隊”(細菌部隊)就在這村子附近。日本投降后的第一年,村子叫這支細菌部隊留下的黃色跳蚤傳播了上了鼠疫,死了一百四十二人。有的新婚夫婦婚后第二天便死了,有的死成了絕戶……人民政府發現了疫情,馬上采取有力措施,制止了疫情的進一步擴散。
在訪問這個村的社員時,我和幾個戰犯為一組,訪問了勞動模范姜淑清老大娘的家。我忍不住向她說明我便是給他家造下孽的漢奸康德皇帝,向她痛哭謝罪。這個老大娘嘆口氣說:“你們好好學習,聽政府的話吧,毛主席說你們能改。你們可一定要改好!只要改過來,過去的都不用說了。”
在現實面前,我原先的想法崩潰了。方素榮和姜淑清的話使我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和卑鄙。他們心里的冤仇比我想象的還要深,但是為了社會主義事業,為了祖國和全人類,他們可以不計個人的冤仇,表現了高尚的胸懷。我過去把“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捧為信條,反映了我思想上的腐朽性。
參觀中通過新舊社會的對比,印象強烈;連日本戰犯也承認這個事實。偽滿總務次官古海就說,大伙房水庫在偽滿時由他主持研究了多次,被認為是不可能修造的。可是到了人民政府手里,不多時間就修成了。參觀撫順一個工人住宅,看見工人屋里擺設很好,但對吃得怎樣,有人表示懷疑。有一個偽大臣心眼多,還特意打開垃圾箱,看見里面有很多魚刺、肉骨頭,這才真相信人民的生活是改善了。
有個名叫臺山堡的村子,偽滿時吃橡子面,大姑娘披麻袋,百分之九十的土地為地主所侵占。到1956年,全隊二百九十戶,口糧全是大米白面,每天還供應每個勞動力二碗豆腐腦,百分之八十家庭有鐘。從前全村只有四所瓦房,是地主的。現在三百一十六間房屋中,有一百零六間是瓦房。村里有小學,有一百四十個學生,另有五十名中學生,四名大學生。有位叫王世良的老大爺,從前給地主扛了二十多年活,全家一條被,一雙靰鞡鞋穿了十幾個冬天。現在,全家住上了瓦房,七口人各有全套衣服,家里有掛鐘、收音機、自行車,還有數目不小的存款;大兒子在隊里生產,二兒子在石油廠工作,三兒子在煤礦學院讀書。
在參觀中,我親眼看到了在共產黨和人民政府領導下發生的巨大變化,和偽滿時代我幫助日本人造下的罪孽相比較,究竟是誰“奉天承運”?誰“倒行逆施”?誰對得起祖先誰對不起祖先?有了答案,同時也印證了從理論上學習的東西。不但我知道了自己這皇帝的身份,也知道了歷代皇帝的身分。
1956年,我在沈陽特別法庭出庭作證,日本戰犯的認罪態度給我以很深的印象。
據說日本戰犯剛入監時,態度都很壞,甚至還有當面辱罵管理人員的。沒想到經過幾年的改造、教育,最后這些戰犯的變化很令我吃驚。1954年檢舉認罪時,偽總務廳長官古海忠直和日本憲兵隊長喬本甲在大會上公開認罪,承認了由他們制造的殺害中國人和掠奪中國財富的罪行,而且痛哭流涕,誠懇地要求中國政府判他們的罪。其實,他們干的有些壞事不說,人家也未必知道。這使我們這些在場的偽滿戰犯感到出乎意料。
我們還看過日本戰犯和蔣介石集團的戰犯自編自演的戲。這些節目中除了一部分屬于純粹娛樂的以外,都是以悔罪的態度,揭露和批判過去的罪惡為主要的內容。在他們影響下,我們偽滿戰犯也編演了一些,溥杰還是主要的編劇人。我自己也上臺演過活報劇,在一個描寫英軍侵略埃及的劇中,我扮演一名英國議員。
1946年在東京遠東國際法庭我也出庭作過證,這兩次法庭審判有一個鮮明的對比;在東京法庭上,日本戰犯在美國人面前是百般抵賴,力圖減輕自己的罪行;美國律師則對我多方責難,而當時我又害怕將來受審判,也盡量把自己的責任推到日本人身上。這一次出庭作證則相反,日本戰犯認罪態度是老老實實的,古海忠只聽了控訴,便深深低下頭說:“我完全承認,這全是事實。我犯下了對不起中國人民的罪行。”我作證時,也不同于東京法庭,是日本戰犯的我就加以證實,是我自己的責任,我也不推托。回到撫順,我把張景惠武部六藏的問題交代了;甚至把在以前交代中為什么要把這件事推到吉罔身上,那種可恥的思想也挖了出來。
親眼看見日本戰犯低頭認罪,使我聯想到全國解放,抗美援朝的勝利、大規模的生產建設和國家欣欣向榮發展的美好前景,深深感到中國人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真正站立起來了。今天,即使作為一個普通的中國人,也比從前偽滿或清朝的一個皇帝腰板硬。我想,也只有中國共產黨的充滿革命人道主義的改造政策,才具有如此偉大的感召力。事實證明,真理是在共產黨、毛主席和人民一邊。
從認罪到悔罪的轉變,使我對過去進行了深刻的反省,同時也重新看到了未來,進入了爭取新生的階段。這是在相信了黨的改造政策,認識到了真理性,有了善惡是非的標準,特別是初步了解了歷史發展的一般規律,逐漸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甘苦之后,才感到希望也在向我招手。當然,由認罪到悔罪的過程,也是我精神上由消極悲觀轉變為積極樂觀的過程。‘
1952年認罪之后,我曾一度陷入悲觀失望之中,心想:罪狀已定,法律責任難逃,即令不死,也要監禁一生;即令釋放,自己無能無力,恐怕起碼的生活也不能自理;家人存亡不知,倘若還在,也會因為我的關系而受到歧視……如果這樣只剩自己孤單一人,實在是毫無生趣。朝戰不停,江山誰屬還很難料。根據中國過去的歷史看,照例還會戰亂不已。自己出去之后即使能夠手提肩挑,勉強糊口,也還是一個亂離之民,連只太平犬也比不上。回想前半生,預料后半生,無非四大皆空,人生實在是生來受苦,并無樂趣。
但是,在客觀的事實面前,我的這些想法又一次被一個個地粉碎了。
首先是抗美援朝的勝利。1950年爆發朝鮮戰爭時,許多犯人(連我在內)認為是共產黨燒香引鬼,強大的美國軍隊一定能打過鴨綠江,共產黨的江山靠不住。甚至有人說:打開監獄門的一定是美國人。以后傳來幾次戰役勝利的消息,大家先是半信半疑,后來雖然相信了,但還是認為美國決不甘罷休,這還不是最后定局。直到美國人不得不簽字停戰,我一時還理解不了。不過,有一點倒是越來越明白,這就是:共產黨的江山是坐定了。這種全國統一、天下太平的局面,就連我的歷代祖宗也沒有經歷過。看來,所謂戰亂時代是過去了。
1955年,政府準許我們和家屬通信,并且把我家屬的地址也給查到了。我的家屬不但全活著,不受歧視,而且還得到了政府的照顧,生活得很好。從通信里,出乎意外地知道妹妹們都有了工作;下一代子女中不但有上了小學、中學和大學的,而且在共產黨的培養下,有的成了女運動健將、醫生,弟弟、堂兄也都有了職業,我的七叔還當選為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愛新覺羅一家欣欣向榮的生活,與我想象的完全相反。
1956年,七叔和妹妹們來看我,說這是毛主席的意思。我們全家都哭了。家里人最大的變化,是他們對共產黨、人民政府和毛主席的愛戴和感激,他們要求我好好改造。妹妹們原先都是小姐、少奶奶,現在也變得樸素了,懂得的事也多。這無疑對我是一個刺激。
同年參觀沈陽時,看了北陵。我看見自己祖宗的陵墓被人民政府修葺一新,當作民族文化遺產來加以保護,比我自己保護得還好。由此,我徹底相信了中國共產黨的民族政策。過去,滿族人口登記的不過幾萬,很多人都不愿承認自己是旗人。民國初年,如果說是旗人連職業都找不到。解放后,登記的人口數年年增加,已到二百多萬。我深信,隨著新中國誕生的禮炮聲,滿族人民也獲得了解放。
另外,在整個改造過程中,系統的學習也是打開我心竅的鑰匙,由此逐步認識了自己和世界,最初我對學習沒興趣,還認為是負擔。因為學的東西根本不懂,看不出和自己的前途有什么關系,而且討論發言時也說不出道理來,很受罪。許多人也都是為了裝給所方看的。假裝用功,思想開小差,根本不看書。如我的岳父榮源,別人學習,他閉眼念他的經。后來逐漸覺得學習很開竅。
我過去一向認為自己命不好。為了要了解命運,我經常算卦問卜,可是總也算不好。清朝為什么垮臺?蔣介石、日本人為什么這么強大也垮了臺?美國可謂厲害,可在朝鮮戰場上為什么也照樣吃敗仗?我自己復辟為什么總是不成功?為什么我這皇帝當了三次都不成?我還記得陳寶琛在北京給我求簽,榮源在天津給我扶乩,都說我復辟會成功。頂可笑的是,在長春時有個美國預言家用西洋算命法給我算命,說我四十歲時最得意。而事實是,正當我四十歲的時候卻當了俘虜。這一切使我認定命運是不可捉摸的。
通過學習我忽然發現了另一種預言。這種預言早在我在北京、天津、長春做皇帝夢的時候就已寫在了書上,預言我的命運、蔣介石的命運、日本軍國主義和美帝國主義的命運,只有一個歸宿,這就是失敗。這預言說得很準,不是別的,就是馬列主義。經過一步步學習,我漸漸明白,凡是開歷史倒車的一定要失敗。我過去的可笑就在于,中國已進入了社會主義,我卻還偏要恢復封建帝王的寶座。我還明白了,改造自己,就是為了順應客觀事物發展的規律,是為了真正地掌握自己的命運。
三、偉大的“醫生”
十年來,促成我改造的種種因素,無不體現了黨的政策的英明。其中始終如一對我改造起促進作用的是黨的政策的忠實執行者——所方的管教。
在我身上所發生的一切深刻變化,都是在戰犯管理所的管教之下發生的,這對許多外國人來說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緬甸有位資產階級學者、政治家,夫婦二人在參觀了管理所后十分感嘆地說,這不是監獄,而是一座大學校。對比之下,他的夫人想起自己政治犯的父親所坐的那個監獄是那樣黑暗,竟然由不住哭了出來。是的,我所在的監獄就是一個學校——是一座改造靈魂,把鬼變成人的大學校。
我從前聽人說過古今中外的監獄,無論是前清的、民國的、偽滿的、還是外國的,都是和體罰、侮辱、勒索……等等分不開的,對待共產黨員尤其殘酷。而我們這里一切相反。當我們剛接受這種人道主義的待遇時,是很迷惑不解的。偽滿戰犯中有不少是舊司法大臣、警察署長、軍法官一類人物,他們對兩種不同監獄的差別知道得最清楚。參加刑訊趙一曼烈士的偽警署長,在參觀東北烈士館的時候,一看見趙一曼的遺像,立刻跪下來磕頭大哭。
剛從蘇聯回國,最初接觸、也最令我不理解的是人民政府下級工作人員的態度。從押送人員、警衛戰士到管理員,一律都和藹文明,令人難忘。
一下火車,我們以為等著的一定首先是腳鐐手銬。但是錯了,我們首先遇到的是他們幫助年老犯人拿皮箱;上了火車先問誰身體不舒服,還告訴說車上有大夫;吃的第一頓飯是久別的中國米粥,當那些工作人員看到大家吃得很香又不夠時,便把自己的飯也讓給了我們。進了管理所,管理員每頓都給我們挑飯送水。工作人員還親自動手幫我們蓋澡堂,給我們挑送熱水,直到后來,才讓青年犯人干這些事。到了冬天,管理員給我們用的是熱水,而他們自己用的則是涼水。在哈爾濱,我們看見管理學習的干部親自打掃甬道。有一次放風后,我岳父榮源說,把一包從蘇聯帶回的香煙拉在了花臺上,還說這下完了,管理員看見了這沒主的東西還不抽掉。因為管理員抽的是旱煙,一定沒錢買好紙煙。可是出乎意料之外,人家把煙給他送了回來。一個叫谷次亨的偽大臣要把一只表送給管理員,管理員很不高興地把他碰了回去。剛回國時,我們對這種事很不理解。許多人想起舊監獄的牢頭獄子,不勝感嘆。有人說這是政府專門挑選的一批人。我自己也想,東北老百姓對我們都有仇恨,所以很怕這些東北口音的管理員私下殺害我,或者侮辱我。然而從他們的態度上一點看不出仇恨的樣子,我便以為挑選的這些人一定沒有受過鬼子、漢奸的罪。后來才知道,他們全是受過罪的農民。有位姓汪的管理員,一家因鬼子搞集家并屯,住在席棚里鬧了一場傷寒病,弟兄八個死得只剩他一個。
有一次,一個犯人擦玻璃磚的時候打破了一塊。他看見管理員向他跑來,心里很怕,這樣的事在舊監獄里非挨打不可。可是,那位管理員跑來首先問的是受傷了沒有?犯人說受了點皮傷,可是玻璃磚壞了。管理員說,玻璃磚不要緊,人可要小心,不要再傷著。
第一次過年,包餃子分餡時漏了一個人,等知道時餡已全部分完,于是被漏掉的這個犯人打算吃平日的飯菜,不吃餃子了。可是,管理員知道了說:“這還象過年嗎?”便報告了領導,專給這人買了蛋糕點心。有個犯人叫張子大舟的,胃出血很嚴重,為了搶救他,醫生護士輸出了自己的血!
所里無論是所長、管理員、警衛戰士、炊事員、大夫、護士,都懷有遠大高尚的理想。他們視改造社會、改造人類的事業為己任,不計較個人的得失,置私仇于不顧,嚴肅、耐心地傳授我們以真理,照料我們的生活,同我們一起勞動,拯救了我們的生命和靈魂。中國共產黨代表了真理,并為真理而戰斗,這是打垮日本鬼子、蔣介石、美國鬼子、創造人類奇跡的秘密所在。在這樣一些人的管教下,我無疑是口服心服的。
在共產黨人面前,無論你有什么罪惡的秘密也藏不住,有的犯人們試圖耍些滑頭點子小聰明,但在馬列主義的大智慧面前常常現出原形。
我原來很怕小組會上有人批評我,怕被認為我改造得不好。遇到這樣的情況,我便竭力辯白解釋,而不是實事求是地檢查自己,把別人的幫助看成有利于割尾巴消毒。有一次,一位首長問我:“溥儀,如果你現在到了日本,人家一手拿著金錢、美女,一手拿著手槍,你投降不投降?”我馬上說:“我堅決不投降!”首長說:“你想一想再說。”我照舊那樣回答。首長便說:“你的勇氣很大,可是為什么又沒勇氣消毒呢?”問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
最高人民檢察院派去工作團調查罪行的時候,有一個偽大臣在談到日本戰犯的罪行時,信口開河,說鬼子弄去多少煤、多少鐵。調查人員聽后算了一下,發現數目不可能這樣多,便對他說,你要實事求是,這樣用夸大來表現自己是不行的。在向我調查時,自己并不知道多少具體情況,只是為了討好,便把偷聽來的材料(每年日寇掠去500萬噸糧食)報了上去。調查人員便問我有什么根據,我說不出來。調查人員盡管獲得了很多檢舉材料,但都是有證據的才要。在這種實事求是的工作作風面前,吹牛、討好、隱瞞、打折扣一概不中用。
有一次在會上聽到一個故事。日本戰犯后來有了覺悟,對于駐在他們國內的美軍很仇恨,對于美軍占領后日本社會敗壞的道德風氣很氣憤。其中有人寫信給妻子,問她是不是當了“胖胖女郎”(猶如解放前中國的吉普女郎)。所方負責學習的首長知道這一情況后,便批評了這個日本戰犯,說他不該這樣對待自己的妻子,即使妻子被迫當了“胖胖女郎”也是被害者,你不同情反而諷刺她,這是錯誤的。這種合乎情理的分析和嚴肅的批評,使日本戰犯既感動又心服。
1954年的一天,一個偽滿戰滿(穆緒根)向大夫無意說了一句,廚房里有不清潔的地方,大夫說他的意見很好。沒想到,第二天廚房便來了個大掃除。監獄居然采納犯人的意見,這要在舊社會里是誰也不會相信的。
回想十年來所方對我的管教,猶如一個最高明、最負責的醫生,對一個患有頑疾的病人進行治療、護理一樣。她不僅熟知我的“病情”,而且能及時、準確地對癥下藥,措施得當,目標明確,工作耐心細致,態度嚴肅認真,終于把我從深入膏育的“重病”中搶救了出來。
這“醫生”的偉大高明,在于她不僅靠自己的力量,而且還運用社會的力量。他們讓犯人和社會接觸,通過參觀、通信、會見家屬、閱讀報紙,使我們無時不感觸到國家建設和發展的脈搏,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良好社會影響。如果不是對自己的人民,對自己的事業,對罪犯改造政策充滿了最大的信心,中國共產黨是決不會這樣做的。
這“醫生”的偉大高明,還在于對我們采取的改造措施既得當,又細致,步驟分明。譬如,讓我由好逸惡勞轉變為習慣于勞動,樹立自食其力的思想,使我由生活上的奢靡享受轉變為樸素節儉的時候,并不是一進監獄就強迫我干重活,吃粗食,對我的日常生活不管不問,而是先確定了一個過渡階段,爭取逐步轉變。
在生活上,把家人從我身邊調離曾有過兩次。第一次調開后,經我要求又回到了一起:第二次調開后,我已懂得了羞恥,只要常見面,見面時好把衣物交侄子代為縫洗。又過一段時期,才完全由我自己洗縫衣物。在飲食上,我和偽大臣以上的戰犯,曾保持過較高的伙食標準。到1954年,大家有了一定思想準備,腸胃也有所適應,才統一了伙食標準。在勞動上,也是先給我們干些家務活,不參加室內值日勞動。以后由室內勞動(糊紙盒)進而參加室外拔草等園藝勞動,一直到抬雪、抬煤,以此來增加我的體力,養成勞動習慣。在學習上除了進行書本學習外,還輔以談心、座談等形式來提高我們的認識。譬如,經過一段鍛煉,我大體學會了洗縫衣物,所長便對我說:從前別人星期天早干完了內務,你還忙個不了,現在你學會了勞動,就和別人“平等”了。我們的國家是勞動人民的國家,人人都要勞動。你過去不勞而獲,這是你犯罪的根本原因。這一說,我的思想頓時亮堂了許多。在我不會勞動之前,我是多么不“自由”、多么不能和別人“平等”啊!
我從前非常迷信因果輪回,這是十分可笑的。在偽滿時只許廚房里趕蒼蠅,不許他們打蒼蠅。在蘇聯時也是人家打蒼蠅,我放蒼蠅;還曾經為了搶奪貓嘴里的耗子,命令全家的人追趕那只貓。到撫順最初也是不殺生,后來叫所長知道了,便給了我一個任務,要限期打死多少蒼蠅,捉多少老鼠。于是我面臨著兩種斗爭:一種是迷信思想,一種是自己的無能——根本不知道怎樣才能捉到老鼠。這時有兩個管理員便來幫助我,一個講技術,一個幫我找工具,最后總算完成了任務。這件事雖小,但可以看出所方在對我的改造中是多方設法,具體幫助。
經過十年來的改造,我由一個反動的封建皇帝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勞動者,由鬼變成了人,舊的溥儀已經死亡。歸根結底,這是偉大的中國共產黨改造罪犯的政策的賜與,也是黨的偉大政策的勝利。
想一想我罪惡的前半生,比一比我新生的后半生,我的感觸甚深。曾經有位外賓告訴我說,西方有人把我的改造說成是一種壞事。我回答他的時候,只隨便舉了幾個我個人的今昔對比的例子,請他看看,如果換成他,他會選擇哪一種生活。譬如說,我在前半生中,幾乎沒有一天感到安全。在故宮里我怕太監害我,在天津日本租界我怕中國人打我,在偽滿我怕日本人殺我,而只有今天我才感到比任何時代都安全。
我在前半生中,每天二十四小時總有一群人圍著、伺候著、監視著,結果我連疊衣服都不會,拔根草也拔不好,居然不知道西紅柿是長在地里還是長在樹上,甚至連逛馬路也不懂。實際上我是故宮、張園和長春偽宮里的第一號囚犯。只有在今天,我才真正享受到了一個人的自由和平等。
我在前半生中,每日不離藥罐子,北京、天津、長春有我專門的藥庫,可仍然弱不禁風,吃不下,睡不好,走不動,提不起,上一個坡就可能昏過去。而現在呢,四十年的胃病已消失,一百斤的擔子能挑得起,一頓飯五個饅頭不在話下。
我的家族,兩個時代經歷了兩種不同的命運。比方說孩子的命運,根據家譜材料的統計,我祖父這一支兒童死亡率在清末是百分之三十四,民國時代是百分之十。如果把祖父的兄弟各支統計一下,全部一百五十九名人口中,未成年死亡的為七十二人,合總出生人口百分之四十五強(其中虛歲兩歲以下死亡的有百分之五十八)。這就是說,道光皇帝的后代里平均出生十名中,在成年以前死掉的就有四個半人。這還是養尊處優的皇族家庭,如果換成一般的居民,少年兒童的死亡率就更高了。解放后就完全不同了。我們這一家下一代的四十名孩子不但健在,而且面貌全新。除了五名只念過家塾,六名還是幼兒之外,其余二十九名中有小學生九名,中學生十二名,大學生八名,有黨員、團員、紅領巾,有志愿軍、解放軍、有北京市女子摩托冠軍、登山隊隊長,有工人、教員;但也有一個例外,這就是弟弟溥杰的大女兒,十九歲時在日本因戀愛問題自殺了。這是唯一的死亡。從這樣的對比中更可以看出,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社會里,我們下一代的命運也不同。
我這十年的經歷,使我有權利這樣說:象我這樣一個又是罪人、又是廢物、又是被革命趕下寶座的末代皇帝,無論在身體上,還是在政治上無疑是個病夫的人,換上任何朝代、任何社會是決計活不到今天的,更說不上會有什么新生的樂趣。今天我敢自信地宣稱自己可以充當一名初級工人,宣稱自己可以學會政府和黨交給我們的任何工作。當然,我尤其能為自己是社會主義祖國建設事業中的一名小卒而深感自豪,我深深感謝中國共產黨英明的改造罪犯的政策和偉大的革命人道主義,沒有這些,便沒有我溥儀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