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凡
“石頭城”與《石頭記》
去年,或者今年,按照一九六三年的“慣例”,該是《紅樓夢》的偉大作家曹雪芹逝世二百二十周年。在“紅學家”們的心目中,這是一個重要的紀念日。無論如何,得把這個紀念日和第四次學術討論會聯結起來,使它成為紅學史上的一次盛會,以推動紅學研究的繁榮和發展,而舉行會議的地點在南京真是最好不過了。
南京,古都金陵也,又名“石頭城”。對我來說,它并不陌生,解放后三十四年間,我曾三過金陵。第一次是去上海,回來順路約稿,因為時間很短,只記得曾和在南京的親屬們于玄武湖畔吃過一餐飯,但并沒有感到玄武湖怎樣的“妖艷多姿”!印象較深的,是雨花臺的烈士紀念館,讀了很多革命者犧牲的壯烈事跡的介紹。不記得因為什么,那次沒有去成中山陵,深以為憾。二過南京,是為了《紅樓夢》校訂本征求意見,那是在炎熱的夏天,雖然酷暑難耐,渾身痱子,終究還是冒著熱氣觀覽了那橫跨江天的彩虹——長江大橋的宏偉工程。這曾使我想起第一次輪渡長江的情景,而現在已經是“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了。大橋下層的鐵路橋,可供兩列火車同時對開,一晝夜通過一百多列火車。三過南京,記得是為了報紙的一篇社論征求意見,住在清涼山下,有幸拜訪了石頭城,不過站在那荒漠的城垣上,已難有諸葛亮的“鐘阜龍蹯、石城虎踞”的感受,但想及三國爭雄的歷史,也難免有古今之慨!可惜的是,那次雖已到了鐘山南麓,卻因大雨滂沱、終于失之交臂,又未能趨謁中山陵。
或許正由于來去匆匆,別有任務,那時卻很少由金陵或石頭城而去聯想曹雪芹關于《紅樓夢》的創作,所以這次倒象是一個新的發現,原來曹雪芹對于這金陵,卻有那樣濃重的故鄉之情!由石頭城而及于《石頭記》,由《石頭記》而及于大荒山無稽崖的頑石——實際上是作者以頑石自喻,再及于賈寶玉的命根子——通靈寶玉和林黛玉的悲劇愛情——木石姻緣,還包括作為畫家的曹雪芹,也是以畫石來抒發胸中塊壘,石頭,石頭,在曹雪芹的藝術構思里,這石頭,寓寄著多么豐富而又充滿詩意的境界啊!
是呵,曹氏三代四世,從曹璽到曹寅,再到曹颙、曹頫,世受康熙皇恩,在這石頭城里慘淡經營過半個世紀,雖然為官的階梯并不太高,只是內務府一小小織造,但卻能接駕六次,銀子花得象淌海水似的。這經營的攀舉、盛世,怎能使人一下子忘卻呢?何況曹雪芹本系世家子弟,卻于瞬息萬變的政治風云中,從“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被清產抄家,半生淪落,盡管他也以“頑石”自喻,以無才補天感到自豪,但人又畢竟是感情的動物,“燕市哭歌悲遇合”,又怎能使他抹去“秦淮舊夢憶繁華”的脈脈哀愁呢!于是,四訪石頭城,雖系舊地重游,卻又使我有著新鮮的感觸,所以當我代表“紅學會”致詞時,我就講了如下的言詞:
在石頭城里舉行這次盛會,是很有意義的。因為石頭城是曹雪芹的出生地,曹雪芹在金陵度過的歲月,起碼有三、四年,更有很大的可能是度過了十多年,曹雪芹為自己嘔心瀝血的巨著取名為《金陵十二釵》、《石頭記》,并且把書里的榮寧二府安放在金陵城,還讓自己小說人物特意提到石頭城,這一切,都說明曹雪芹與石頭城的關系特別深……
秦淮觀劇
關于一九八三年在金陵的紅學盛會,人們回憶起來,可能有這樣的不滿足,那樣的不如意,但誰又難于否認,這次盛會圍繞著曹雪芹和《紅樓夢》這個主題,組織工作卻做得十分出色。用句文明的話說,它使你的精神生活充溢著美的享受。大會組織了對有關曹家遺址、文物的參觀,甚至給你觀覽了古老織工的操作,新興電腦的運用。最可貴者,還演出了昆曲折子戲,象《醉打山門》、《游殿》、《牡丹亭》、《陳妙常》等,特別是《西廂記》中的《游殿》,雖然主要是兩個角色的戲,卻諧趣橫生,演技精湛,著名小生張繼新扮演的張君瑞,堪稱一絕。而為了配合大會召開,浙江諸暨縣的《紅樓夢》也趕來金陵演出,轟動南京,場場客滿,賈寶玉的扮演者錢慧麗,是一位怎樣惹人喜愛的越劇新秀呵!她的優美高亢的唱腔,瀟灑適度的舞臺動作,維妙維肖地再現了她老師徐玉蘭對賈寶玉的藝術創造,而她充滿朝氣的俊秀的面龐和靈活顧盼的眸子,又為她扮演賈寶玉增添了老師所不能再有的青春美感!
當然,對于廣大紅學研究者來說,最激起我們藝術遐想的,還是南京越劇團新創作的八場傳奇越劇《秦淮夢》,而《秦淮夢》的演出場址又是秦淮河畔的秦淮劇場。秦淮河,它不就是六朝故都金陵的代名詞嗎?在這里,盛傳著多少騷人墨客的風流韻事!就是到了明朝,秦淮河上,也還是留下了“畫船簫鼓、晝夜不絕”或“漿聲燈影連十里,歌女花船戲濁波”的記載;孔尚任的名劇《桃花扇》,對明末秦淮勝景,也有過這樣的描寫:“梨花似雪草如煙,春在秦淮兩岸邊,一帶妝樓臨水蓋,家家粉影照嬋娟。”而這時已是朱家王朝瀕臨滅亡的末世了。封建階級的尋歡作樂的生活、畸形繁榮的景象,在正建設著社會主義的南京城,自然是難于覓其蹤跡了,但“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杜牧),以及朱自清、俞平伯筆下的那種富于詩意的生活境界,是否還可領略一二呢?這卻是我們所向往的。更何況這里還是曹雪芹所眷戀的故鄉的標志,所謂“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舊夢憶繁華”(敦敏),不也在牽引著我們的遐想么!
乾隆二十五年,曹雪芹的摯友敦敏,在和他久別重逢時,曾寫過這樣一首記事詩:
秦淮舊夢人猶在,燕市哭歌酒易醺。
忽漫相逢頻把袂,年來聚散感浮云。
在《紅樓夢》的創作過程里、曹雪芹究竟有沒有再游江南尋夢呢?這是紅學研究中聚訟紛紜的問題。但是,越劇《秦淮夢》的作者們,卻正是從敦敏的這首詩里展開了他們藝術想象的翅膀。秦淮劇場看《秦淮》,僅僅這一點,就使我們感到內心的激動!是的,由于長久失修,秦淮河早已淤塞,雖然解放后也經過多次的整治和開拓,而且據說一項新的疏導計劃正在實施,所以盡管現在看起來,它仍然顯得寂寞與混濁,我想,不久的將來,在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建設中,千古秦淮總會涌出新波吧!
夜色漸濃,我們從秦淮河畔步入秦淮劇場……《秦淮夢》,在鑼鼓聲中開場了!這是一個虛構的故事,劇作者對自己的創作意旨做了這樣的說明:“由于有關曹雪芹身世的史料留存極少,且大多存在著真偽之爭,本劇只能從戲劇創作的需要出發,博采眾說,進行藝術虛構,因而不能作為傳記,而是力圖通過傳奇故事,從一個側面展現偉大作家的風貌。是呵,如果從考證紅學的某些觀點來評價這出戲,那可就有文章可做了!譬如關于曹雪芹這次南歸尋夢,恐怕就會有很多人不同意吧,而劇中女主人公——和雪芹自幼青梅竹馬的孤女黎芳青,還加上了一只貫串全劇的書箱,這并不同那只所謂新發現的曹雪芹書箱有了淵源,可這芳青似又有點林黛玉的影子,特別是以皇八子迷戀《紅樓夢》為戲劇沖突的一條主要線索,這些,在歷史真實上不都有很大的漏洞嗎?等等等等,但是,這一切,當時都不在我的腦子里,我只是象一個觀眾一樣,沉浸在這出戲所展現的藝術境界里,我被劇情所感動了。對于坎坷半生的曹雪芹,劇中所反映的他的悲慘遭遇,恐怕還不及他生活的十分之一吧?為什么在《紅樓夢》創作過程中,他不該有這樣一位紅顏知己呢!秦淮舊夢人猶在”不管怎么說,在曹雪芹逝世二百二十周年之際,他的石頭城的故鄉,通過這出戲確是表達了“對偉大作家的緬懷”,并把它深深地留在《紅樓夢》研究者的印象里。
陵墓幽情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作為我國四大古都之一的南京,歷經東吳、東晉、宋、齊、梁、陳、南唐、明、太平天國,如果包括中華民國在內,那就是曾有過十代國都的歷史了。自然、今天的南京,早已不是過去的金陵,“虎踞龍蟠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的這座古城,舊貌換新顏,已從奢華無度的消費城市變成了工業發達與文化昌盛的江蘇省會。然而,它又畢竟有過虎踞龍蟠、帝子金陵的往昔,遺跡總是難抹掉的,而且保留那名勝古跡,也當是構成這新興城市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僅以陵墓來說,就有不少仍是今天的旅游勝地。譬如規模宏大的明孝陵,氣勢雄偉的中山陵,就曾留下過每一個旅游金陵者的腳印。可是,四訪金陵城的我,卻只是在這第四次才得以瞻仰這兩座著名的陵墓。
明孝陵之宏大規模,是有口皆碑的。據說在當時規劃中,這孝陵占地長達四十五里;還據說在開始管造時,那中軍都督府金事李新,曾想把所有其他墳地全部遷移,而梅花山上的孫權墓,也恰好在遷移范圍。朱元璋得知后卻說:“孫權也是一條好漢嘛,留著他給我看看門吧!”這可真是“孫陵崗下路逡巡,霸氣荒涼古水濱”呵!在三國時代與魏蜀爭雄的吳大帝,到了朱元璋的眼里,就只配做看門人了!然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朱元璋大概也不會想到,不管他把自己的陵墓建造得怎樣規模宏大,而比起鐘山第二峰下給人以仰止崇高之感的中國偉大的革命先行者的中山陵來,會是那樣的黯然失色!
不過,四訪金陵,觸發我陵墓幽情的,卻并非這兩座名陵,而是遠離市區的祖堂山下的兩個荒墳——那是南唐二主的陵墓。當南京的主人們在會議的最后一天詢問我有無興趣觀覽一下南唐二陵時,我本已買好當晚七時回北京的車票。但這一邀請卻激發了我的好奇心——莫非這南唐二陵還有什么特殊的引人入勝之處嗎?它們至少也是一個郁郁蔥蔥的小園林吧!自然,對我來說,最具吸引力的,恐怕還是墓中人的兒孫——中國文學史上的大詞人李煜……
當汽車奔馳在郊外公路上的時候,我一直翹盼著路旁出現一個奇跡,可是,在主人宣布已到目的地,并邀請我們下車時,我卻不禁大失所望了!這里不僅沒有園林,簡直就沒有綠色,雖然看得見在兩座荒墳前正有人做著修繕的工作,墓上橫匾新嵌寫的“欽陵”“順陵”,赫然在目,墓門兩旁也已用石頭砌成了花紋形,但這一切都并不能改變周圍荒漠凄清的景色。墓后是光禿禿的荒嶺,墓前則只有一個干涸的水坑……據說過去曾有過幾個石翁仲,現已遷到歷史博物館,可那也是別人墓前所有。
南唐二陵,即南唐先主李升(欽陵)、中主李璟(順陵)之陵墓,而南唐,則五代十國中的小朝廷也。其實,早在中主李璟時,就已割江北地向周稱臣,并去帝號,改稱國主(恐怕這“順陵”的稱號,也會有自貶為兒皇帝的意旨),到李璟的兒子后主李煜,則很快成為亡國之君了。所以當我們出了李升的陵墓,再走進李璟的墓宮時,就更感到了它的簡陋草率,缺少王者的豪光了。這大概是因為那即將亡國的李煜,已無力給他父親留下死后余榮的雕琢了。如果勉強找一點南唐二陵的文物價值,我看那兩尊把守二門、戴盔披甲手握長劍的浮雕武士像,或許還能使人看到當時雕塑藝術的一些側面吧!這卻是我在其他陵墓中沒有見過的。
由荒草離離的南唐二陵,使我更多地想到的,倒是那無陵的亡國之君李煜,在政治上他是受到人們鄙棄和唾罵的。在歷史記載中,他待民一點也不寬厚,甚至連民間鵝生雙子,柳條結絮他都要抽稅,這樣的奇聞,發生在這樣一位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的帝王少爺的統治下,也決非不可能的。據說,在宋兵破城之日,他還在苦思冥想填他那首著名的“櫻桃落盡春將去……”,他又善音樂與書畫,以致宋太祖說他“若以作詩工夫治國事,豈為吾虜也。”、而清代人欽善則說:“以講文采亡其國者”,古未有之,自南唐始矣!”
是的,也正因為如此,李煜的結局,還不如他的祖父和父親,李升、李璟雖忝為小國之主,畢竟留下了荒墳兩座,李煜作為亡國之君,不只生前徒有“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慨嘆,就是被毒殺死后,連尸骨也無從查考了。不過,轉而一想,那些俘虜李煜、毒殺李煜的征服者的英雄們,又留下了什么勛業呢?
李璟至今還有四首詞留在人們的吟誦中,李煜則已被作為一代詞壇的領袖人物,永久地占據文學史上的一席地位,這將是毒殺他的宋太宗趙靈,永遠無法企及的了!
一九八四年四月十八日于花城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