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越生
伊薩克·伊里奇·列維坦是俄羅斯人民最偉大的抒情風景畫大師。在他的豐富的創作遺產中,舉凡沙俄專制官僚政治壓迫下可能產生的種種典型的國民感情,從一般平民的貧困無權的痛苦和悲哀,到先進志士憂國憂民的憤懣和希望,都一一通過畫家特有的創作個性和創作手法,在俄羅斯自然風景的特殊魅力中得到了相應的抒發。他在最普通的自然景觀中揭示出自然所固有的令人心醉神迷的詩情畫意,而這種詩意同時又充滿了畫家本人心靈的顫動。靜靜地面對列維坦的畫,真有和畫共訴心曲,互傾衷腸之感。他的成熟的作品已經完全做到了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高度統一。用中國畫論的最高創作準則來說,已達到了外師造化而中得心源的化境。列維坦在風景畫中抒情(就抒情的最廣泛的意義來理解),是如此真實、優美和婉約,是如此符合哀而不傷的最高詩意,以至于能超越時代與國界的限制,使一切有正直善良感情的人們,最后都不能不承認它的魅力,都不期而然地被它的詩意的優美所俘虜,從而也被它的善良的感情所吸引。列維坦越是真誠地表達他自己的鄉土戀、愛國情,就越是具有真正普遍的教育影響,會越加激起各國人民熱愛自己祖國和建設自己祖國的情愫。一切優秀的民族文化,為什么同時也是全人類文化的珍寶,其道理也許就在于此。
在殘酷迫害廣大知識分子的沙俄時代,風景畫能達到這樣廣泛的社會功能和如此動人的藝術造詣,真是奇跡!
這種奇跡,當然并非憑空而生,而是經過全人類文化總體中的一個分支——俄羅斯文化的直接影響,特別是受到伊萬諾夫、列賓、蘇里科夫、佩羅夫、薩夫拉索夫和波列諾夫等先進畫派的創作思想與技巧的直接哺育才形成的。但是,如果只有文化傳統的一般影響,而沒有列維坦個人的頑強奮斗和卓異的個性,那么,這種奇跡只不過是一種潛在的奇跡。列維坦在自己的短促一生中,除了到最后幾年,幸有藝術保護者的幫助,才掙得了稍能保證他的職業勞動的一點物質境遇(一間采光充足與設備齊全的畫室)之外,他個人可謂一無所有,甚至沒有妻室家小。但是,盡管如此,盡管官僚政治的迫害接踵而至,致命的疾患步步緊逼,但他仍然在創作上精益求精地追求,日新月異地探索,以便使千百萬人民能更美地享受他辛勤耕耘的藝術之花!他三次出國,在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里,仍然苦苦思念貧窮的俄國,放不下他那一經鐘情就畢生奉獻的事業。在他臨終之際,腦海里翻騰著的,仍然是如何探索藝術的新路,連病痛都轉化成為他求新的頓悟之階。他對風景畫藝術,對俄羅斯祖國,真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了!
如果借用古人類學的術語來形容,象列維坦這樣全心全意撲在發展風景畫藝術上的大師,到了除風景畫之外就沒有他自己的地步,真可以稱為一種“特化的人”,一種“特化了的風景畫藝術家”。其實,古往今來,無論中外,一切忠誠于事業的知識分子,又何嘗不都是“特化了的知識分子人”呢?他們同特化了的職業革命家一樣,執著地奮斗終身,忘我地自強不息,為人類知識的發展流盡最后一滴血、一滴汗。他們若不是在書案旁、儀器邊溘然長逝,就是讓最后一篇手稿或最后一個設計構思伴隨著他在病榻彌留之際的朦朧意識而寂滅。這種現象本身,就是知識運動永遠前進不息規律的表現。一切正直的知識分子,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仍然是這一永恒規律的可歌可泣的體現者,這一無窮無盡知識鏈上的數不清的環節!沒有這條知識運動規律的作用,就既不可能有今天美好的社會,更不可能有未來更加美好的共產主義社會。難怪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德文版序言中要強調指出,馬克思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工人階級的精神的發展上了。
從這樣一種社會歷史展望的觀點來回顧人們對待列維坦的文化遺產的態度,我們不難看出,作為列維坦的故鄉的俄國,正如契訶夫沉痛地所說的:“人們對列維坦的作品太不重視,太不珍貴了,這簡直是恥辱!”當然,這種恥辱,完全是沙俄專制官僚政治的罪惡。到了蘇維埃時代,六十多年來,人們對他的創作遺產的享用、發掘與研究有了很大的改進,成績是可觀的。但是,若以深透和全面這兩方面來要求,則還尚有距離。蘇聯至今沒有對列維坦這樣一位充滿人民性和愛國精神的風景畫大師,這樣一位極其典型的“特化了的風景畫知識分子”及其整個創作遺產出過全集和發表過多少體大思精的學術專著,即既從藝術社會學,又從藝術創作方法與技巧等等多方面地來對他的創作遺產與創作個性進行周密完整的深刻研究。從某種意義說,這類學術工程的完成,將是充分重視創作遺產的價值與創作個性的解放的客觀標志。因為,再沒有比創作的自我認識更能測度創作本身的發展環境與水平了。對每個有創作個性的大文藝家的創作進行大規模的周密研究,將反映出文藝本身的自我認識能力和成熟的水平,其中包括反映出風景畫作為徹底獨立的畫種走上全面繁榮的道路。
除此之外,不少蘇聯文獻在評論的方法論與態度上還有相當多的宗派情緒的通病。例如,一提到巴比松派和印象派畫家對列維坦的影響問題,就不顧列維坦自己關于莫奈的《草垛》所說的話(“這里面有東西的”),以及他以“巴比松”來命名自己學生的作業別墅的心情等主觀的表示和列維坦創作本身的大量客觀事實,非要把巴比松派和印象派對列維坦的明顯而有益的那部分影響大大縮減到無或偶爾逢場作戲的地步;進而一口咬定佩列普廖奇科夫認為列維坦的創作方法是“折衷主義”的直率提法毫無價值。這種喜歡“純而又純”的宗派主義癖好,已經到了強古人之所難了。
蘇聯到今天為止,對于列維坦的研究,可以肯定的成績是對他的生平有了比較翔實的了解(他的準確出生日期遲至五十年代中期才判定的),有比較完整的創作目錄;對他的創作面貌的多樣性有了比沙俄時代深刻得多的了解;對他的創作分期有了一個大體統一的結論;對他的創作個性的了解,突出了過去沒有突出的主要方面,但有點掩飾過去被當作主要方面來強調的次要方面,其實這是二而一的問題,是一個本質的兩種不同表現。相輔相成,不能偏廢,不能簡單地以“積極”與“消極”或“入世”與“出世”的標簽來分割,一則以褒,一則以貶,更不對。對《幽靜的去處》等畫的故意貶損是淺薄的教條所致。此外,對個別名作也作了比較精深的分析,還出版了不少大小畫冊和活頁,開過大規模的畫展,在向人民推廣與普及方面做了大量工作。
本書輯譯的三種原著,是迄今蘇聯的列維坦研究中較有代表性的著作。有助于中國讀者對列維坦及其創作進行一般性的了解。
第一本書是C.普羅羅科娃著的《列維坦》,系一九三三年高爾基所創始的《杰出人物傳記叢書》中的第三百一十種,由青年近衛軍出版社于一九六○年出版,顯然是為提高廣大青年的愛國主義與美育水平而編寫的一本著作。但這并不妨礙它同時又是一部有重要學術價值的科學專著。作者為撰寫該書,花費了巨大的勞動,態度是嚴肅認真的。作者不僅熟悉與研究了列維坦的創作遺產(甚至包括私人藏品在內),他的檔案文書、信件、別人對他的回憶與評論,而且查閱了所有當時與列維坦有關的文藝著作與資料,參考了同時代人的研究成果。更有價值的是,作者還沿著列維坦創作活動的足跡,進行詳細的調查研究,不僅遍訪了與列維坦同時代而又活到蘇維埃年代的老人,包括一般居民,而且根據他的畫,按圖索驥地親臨作畫現場,進行對照比較,研究當時具體的生活痕跡與創作過程。這種認真的調查研究,在我國,對于研究畫家的生平創作來說,還不多見。因此,譯者就將這篇扎實的科學與文學著作全文譯出,列為上編之首,作為列維坦生平與創作評價的代表作。
第二本書是B.普雷特科夫著的《契訶夫與列維坦》,是一九四八年根據特列季亞科夫畫廊的決議出版的小冊子。這一著作主要分析契河夫在文學上描寫風景與列維坦在畫布上描寫風景的密切關系與相互影響,對于了解兩位大師的生平與創作有重要的價值。蘇聯在這方面的論著頗多。本篇比較系統全面,可以視為代表作之一。在兩種科學(造型藝術與語言藝術)的接合部來從事深入的研究,無疑會對兩種學科本身的研究帶來新的看法。我國文學家與畫家中有親密友誼而相互影響的不乏其人,甚至一身而兼二任的更大有人在,但這方面的專門學術研究還不多見。
第三本是蘇聯美術科學院通訊院士A.費奧多羅夫—達維多夫所編的資料集《伊·伊·列維坦。書信、文件與回憶》。是一本研究列維坦必備的最基本的資料匯編。編者在前言中扼要地介紹了這些珍貴資料的學術價值。其中的回憶錄部分曾于一九六○年由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書名為《回憶列維坦》。
我國的偉大詩人李白曾經在詩中發過牢騷說,“自古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李白心目中的“圣賢”,當然指的是維護封建統治傳統的“圣賢”,“飲者”當然也指象他這樣蔑視傳統禮教與典章制度而放浪形骸的詩人墨客。語雖偏激,但有一點是很真實的,那就是,憂國憂民而又能泄其悲憤于絕妙佳作中的文藝大師,確實是被人民千古傳誦的。這就是因為他們能聯系人民的日常生活,詩意地發人民之所思和抒人民之所懷,給人民以一種別處不可尋求的精神享受,使人民獲得欲說不能、欲畫難狀的精神滿足。他們從人民的日常生活中飲取花汁,而又把自己釀制的甘蜜還之于人民的生活。這樣的“飲者”,誰個不歡迎呢?
記得在那實行“知識流放”的痛苦年代里,我曾獨個兒拉著板車走在夕陽西下、徑路茫茫的田野上,那時我是多么感謝列維坦的《弗拉基米爾卡》這幅畫給我帶來的慰藉。我真奇怪,列維坦作為一個想象的旁觀者,竟能如此深刻地體驗當事者的心靈與情緒。我的現實中的痛苦,被移情后的詩意緩解了,我的眼前的動蕩不安,被永恒自然中的寧靜催眠了,使我頓悟到只有自己內心的信念,即隨自己而被放逐的知識,才是驅使自己永遠移動雙腳奔向未來的根本動力。我也永遠不能忘記,那時現實生活中的《墓地上空》:鑼鼓喧天,有如雷聲隆隆,輪番攻心,好似電光閃閃,外界是一片驚濤駭浪,但我內心卻墓穴一般的冷寂。我的慘淡的眼神,大概就象那座古教堂的小窗上閃現的微弱燈火。有生命的真理顯得這般渺小,無理性的勢力卻表現得如此偉大,這種顛倒的對峙,當恐懼一經習慣,就會轉化為好奇的探索,成為催化知識的酵母。
三中全會以后,我的憂傷的心靈,也象《湖》一樣露出了粲然的微笑,陽光已照臨大地,而且首先照到了那遙遠的農村。我并不后悔三十多年前離開花花世界的香港,自愿來到當時吹起一陣《清風》的艱苦的北方?,F在,經過暴雨后的《清風》,不是更加使人清醒了嗎?在我的心目中,那些陸續光榮離休的忠誠而又受盡折磨的老革命家們,這些曾經叱咤風云左右過一個時代風貌的普通人,他們的余年在無限好的夕陽中閃耀明滅,多么象《金色的秋天》里被普希金所歌頌的,自然界的華麗的凋謝呀,由于這種凋謝,人民享受了自然界一種被增高了的美感,人民對美總是欣賞和感激的。
經過十年動亂之后,我們可愛的祖國,再也不會象《春汛》一畫中那樣,讓人民的眼淚又一次浸沒你美麗的胸脯。也不會象《淵邊》一畫那樣,讓無情的山水吞食你追求正常人的生活的憧憬。不管眼前的這里那里或許還殘留著冰雪,但明亮的陽光已經開始撫摩枝頭綻出的苞芽了。晶瑩透明的《三月》不就是今天的寫照嗎?
(《風景畫家列維坦》將由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