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佐良 丁 聰
生活在變化:已從印刷品時代進入了音響品時代,而電視屏又似乎在接管一切。
然而書香仍是誘人的。黑色的文雅字體印在雪白的紙上,其美學效果也還不是熒光屏上的計算機字體所能代替的。
因此我們還有讀書的樂趣。
但是書又太多。當代的學問家們要讀多少目錄、摘要、指南、書評、一年述評、一門述評,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一年比一年更長更厚,然而都是談書的書,本身并不是通常意義的書。
到外國去走走,總是羨慕人家的圖書館,多么豐富,又多么方便!然而進門就盡是這類目錄和“引得”,坐在特為教師所設的十尺見方的小房里——與其說是書房,不如說是牢房——也有一種氣悶之感。一個活生生的人豈能埋在那等地方!
在這種情緒之下,便覺得坐在北京自己的房里,怎樣凌亂、不夠現代化、但是有桌子有臺燈的熟悉的老房,慢慢地而不是搶時間地讀幾本心愛的書,還是不能替代的一種文化生活。
我把早飯后的半小時留給自己讀難懂的書,往往一次只讀一段或幾句,不貪多而務求細看,多想。這時候,由于早晨各種該做之事已做,而一天的“門市”還未開始,心情比較平靜,注意力比較集中,所以是讀哲學書、藝術史、科技史等等的好時候。慢慢地讀,就可以讀得透些,也就容易看出作者究是何意,有無新見,有什么聯系,有什么沒談到,等等。能夠經得起這樣讀的書并不多,但真的碰上了也就越讀越有味。
新與舊:毫無疑問,應該了解一切最新的東西。
內亂的十年,正是外國科技等等迅速進展的十年。因為這個隔絕,多看新書更有必要。
但又要提醒自己:最新的不一定在書里。一個新觀念、新學說,總是先在腦海里、朋友間、討論會上醞釀中,等到寫成書出版,也就未必是“最新”的了。通過書本追求“最新”,是追求一種幻影。
另外,讓時間考驗一下這些新東西,也有好處。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會存在下來,而徒有空名或故弄玄虛的則會被時間篩掉。
經過多讀細讀,還會產生這樣一種感想:長久起作用的還是三樣東西。一樣是:基本大書的熟讀(要讀,而不只是談論)。另一樣是:某些必要的基本訓練,如漢語修養、外語能力、工具書的使用、歷史和世界情況的知識等等。第三樣也是最重要的是:見地(觀點,判斷力,不人云亦云)和想象力。
好的散文:腦海里浮現了學生時代愛好的作家。魯迅、朱自清之外,想到了聞一多(他的唐詩論文是好散文,請看多別致的題目:《宮體詩的自贖》),鄧以蟄(哲學家,美學家,古畫鑒定家,他的西班牙游記是否還有人記得?)。更近一點,想到了翦伯贊的內蒙游記,歷史家的筆鋒和想象力超過了文學家。
英國的十八世紀文學以散文著,但十七世紀也并不遜色,妙文似乎更多。前幾天讀到這樣一段:
我們總是拿自鳴得意的本身長處去衡量別人。有詩人名納西,窮甚(詩人總是窮的),走到街上見一位市議員佩金鏈、騎高馬迎面而來,就對身邊同伴不屑地說:“看見那家伙么?多神氣,多偉大!可是,他連一行素體詩也寫不出!”
文出約翰·賽爾頓(JohnSeldon,一五八四——一六五四)的《閑談集》(TableTalk,一六八九),多么象《世說新語》里的某些篇章!
肖伯納并不過時,當年現代派罵他罵得多兇,但他的劇本仍在上演,他的散文至今銳利。請看:
Hewhocan,does.Hewhocannot,teaches.
似可譯為:
能者動手,無能者教書。
也許還可譯為:
能者干事,無能者訓人。
從散文進入詩歌,是從平川進入高山——或者深淵。最昂揚的,最低沉的,都在這里。這里有最本質的文學語言:美,而又樸素;音樂性,而又散文化;緊湊,而又什么都容得下。
《光明日報》《文學遺產》副刊給了我教益。王進駒同志寫的一篇文章里引了一首唐詩:
梁生倜儻心不羈,途窮氣蓋長安兒。
回頭轉眄似雕鶚,有志飛鳴人豈知。
雖云四十無祿位,曾與大軍掌書記。
抗辭請刃誅部曲,作色論兵犯二帥。
一言不合龍額侯,擊劍拂衣從此棄。
朝朝飲酒黃公壚,脫帽露頂爭叫呼。
庭中犢鼻昔常掛,懷里瑯
時人見子多落魄,共笑狂歌非遠圖。
忽然遣躍紫騮馬,還是昂藏一丈夫。
洛陽城頭曉霜白,層冰峨峨滿川澤。
但聞行路吟新詩,不嘆舉家無擔食。
莫言貧賤長可欺,覆簣成山當有時。
莫言富貴長可托,木槿朝看暮還落。
不見古時塞上翁,倚伏由來任天作?
去去滄波勿復陳,五湖三江愁殺人。
——李頎:《別梁
我驚訝于這詩的伸縮自如:有格律而無架子,是詩體而又如說話,寫人物神態和性格筆墨如此經濟而效果如此生動,而“忽然遣躍紫騮馬,還是昂藏一丈夫”兩行又有何等氣勢。真正躍然紙上的則是唐朝人的不羈,真性情,能文能武。有那樣的人和社會,才有那樣的詩。
看到一部多卷本百科全書,充滿了插圖,大部分是彩色的,有的收縮得很小而仍然清楚,逼真,纖細的線條象是用最薄的刀片刻劃出來的。
彩色印刷猶如彩色電視,把人間世反映得分外美麗。過去有人說過:在機械復制的時代,藝術品失去了神采。這話恐怕只對一半,因為失去的是古雅光澤的獨特性,而得到的則是彩色圖景的普及。
問題是在另一方面:彩色印刷和彩色電視常常美化了人生,復制品象是比現實更鮮麗,更絢爛。
這也沒有什么不好:把鮮麗的色彩帶進每個平凡、單調的家屋,使孩子們、老年人、病人、病殘者的眼睛為之一亮,是替他們帶來了新的生活樂趣。
然而當我們的手摸撫著白紙、青皮、用絲線穿起來的木版書,我們的心里又不免驚嘆:何等嚴格的、高雅的趣味!
文章也一樣:過多的文采使人渴望素凈。
北方的冬天:冷得很,亮得很,叫人振作。合上書,到寬闊的田野里去大步疾走,讓冷空氣刺激頭腦,然后回到溫暖的屋子里,打開書,再看看,每個字都特別清楚了,腦子里印象也特別明晰,想提的問題也特別尖銳。往往是在這種時候,一本明天的書在暗中產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