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世中
評弗里德曼的《自由選擇》
美國貨幣學派首領,諾貝爾經濟獎獲得者米爾頓·弗里德曼與其妻合作的《自由選擇》,八十年代初曾制作成電視系列片,在歐美日本廣泛映出,贏得了西方各國朝野的普遍贊賞。撒切爾夫人曾是其最熱心的聽眾之一,她執政伊始,便明確宣布以弗氏經濟學說作為施政基礎。現在撒切爾夫人已進入第二屆任期,成為本世紀英國第一個連選連任的保守黨首相,這與英國經濟形勢近期內在若干方面的好轉不無關系。里根總統也曾把弗氏學說放進“里根經濟學”的大拼盤中,在連續的不景氣之后,今年美國經濟突然出現了回升。許多人對此頗感驚訝,另一些人則肯定這是弗里德曼學說的功效。究竟如何評價,尚須待以時日。但本書所表達的西方公眾對資產階級經濟學家所長期信奉的過分的政府干預,通貨膨脹和“福利國家”政策的廣泛厭惡,并從而贏得聲譽,卻是事實。書的最后一章《潮流在轉變》曾被選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主編的《八十年代的美國》,作為導言,意指其代表了一種新的潮流。盡管通讀全書,我們并沒有發現所謂“新潮流”包含了什么振奮人心的東西,而只不過是放任主義的舊夢重溫,但畢竟它是出現在新的背景上,從而值得一切關心當代西方社會政治思潮的人們給予重視。
一
本書之所以命名為《自由選擇》,是試圖勸說人們回到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所闡明的“自由競爭”和托馬斯·杰斐遜在美國獨立宣言中所肯定的“在上帝面前人人生而平等”的信條上去,前者代表經濟自由,據說這種自由被多年來的政府干預剝奪了很大一部分;后者代表政治自由,它也因政府權力的日益集中而逐漸喪失。弗里德曼認定只有返歸上述政治加經濟的自由狀態中去,美國與西方其它國家才能擺脫經濟與社會的全面危機,再度步入繁榮之途。
弗氏認為,從一九二九年迄今,在半個世紀之長的時間跨度里,美國與西方各國的政府與人民都陷入了一種可悲的迷誤中,散布霧障并錯誤地引導了歷史潮流的是費邊社會主義,羅斯福“新政傳統”和凱恩斯學說等等。而窮本溯源,則由于當初錯誤地解釋了大蕭條的成因,今天又沒能正確地說明通貨膨脹與經濟停滯的現實根源,從而一錯再錯,把西方社會與經濟推入了百病纏身的困境。
三十年代初大危機的原因究竟何在?馬克思主義者認為,社會化生產和私人占有的矛盾使得資本主義生產只能對應著一個狹小而脆弱的消費基礎,于是借助危機的野蠻暴力,周期地消滅一部分社會生產力便成為資本主義制度的一個固有規律。而壟斷資本在二十年代的急劇擴張又從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空前地激化了矛盾,地底的巖漿已經燃燒與醞釀過度,它必然要尋找地表的任何豁口,沖將出來,形成奔騰喧囂的火山爆發。當年因擠兌風潮而引起的美國銀行業危機和貨幣體系的崩潰只是火山的噴口,雖然它確實反轉來加深了危機的破壞程度,但畢竟危機本身是命中注定,在劫難逃的。
但弗里德曼不是這樣看。他認為,倘若沒有人為的錯誤,一九二九——三三年的情形便會象周期史上其它“衰退”一樣,安然過去,而決不至于釀成災難性的大蕭條。聯邦儲備系統即美國中央銀行對此應負直接責任,在現金短缺的緊要關頭,聯儲的頭頭們熱衷于爭權奪利,而沒有及時向流通界注入足夠的貨幣量,從而使經濟進一步緊縮,并演變成遷延多年的蕭條。貨幣是關鍵,這就是弗氏貨幣主義理論對大危機原因的全部解釋。從流通領域尋找危機根源,這在資產階級庸俗經濟學史上,是古已有之的。
在解釋近年來蔓延于西方世界的通貨膨脹現象時,他仍然恪守“貨幣萬能”論。他肯定通貨膨脹在任何場合都總是一種貨幣現象。若貨幣發行量的增加超過了貨物與勞務的增長速度,按同名貨幣計算的物價就會上漲,而物價上漲就是通貨膨脹。他慨嘆美國中央銀行對如此顯豁的道理竟未能領悟,而只是呆板地記取大蕭條中壓縮貨幣供應的“災難性教訓”,結果走到另一極端,即對通貨增長過快的后果反應遲鈍,從而造成了經濟的“滯脹”局面。把“滯脹”統統歸罪于貨幣發行量的過度增加,有失片面,因為關鍵是壟斷資本在追逐利潤與超額利潤的進程中面臨困境而又欲圖擺脫,便不惜增發貨幣去刺激經濟。只是事與愿違,越弄越糟罷了。不過弗里德曼畢竟強調了資產階級政府是增發貨幣的根源。增印紙幣好象是政府在變魔術,憑空變出政府收入,實際則是偷偷向人民手里的貨幣征稅。這比征直接稅要方便得多,它可以避免納稅人的反抗,輕而易舉地彌補日益浩大的政府開支。問題是任何政府一旦搞通貨膨脹上了癮,就會象酒鬼難以戒飲一樣不可收拾。弗里德曼說:“通貨膨脹是一種危險的有時甚至是致命的疾病,若不及時制服,足以摧毀整個社會”。八十年代初的西方社會已面臨此境,所以務須不惜一切代價克服通貨膨脹。辦法是既要控制住貨幣發行量,又要剎住政府開支日益增長的勢頭。后者的直接原因,是三十年代大危機以來日益擴張的所謂“福利國家”。
二
三十年代大危機是社會化大生產對私人占有外殼的猛烈沖撞。這個破裂的外殼把財富與貧困的兩極對比醒目地昭示于眾,從而激起了人民大眾對社會不平等的抗議浪潮和變革現狀的迫切要求。在此背景下,美國發生了“新政”改革運動,資產階級政府逐步放棄了自己長期扮演的“警察與守夜人”,即資本主義生產的一般外部條件的保衛者這種消極角色,開始積極地干預經濟活動。凱恩斯則指出:市場機制常常導致消費與投資的雙重不足,政府有必要不失時機地加以干預,在私人經濟活動減弱時通過擴大政府支出,以刺激總需求和防止經濟衰退。在戰后年代里,凱氏學說成為西方經濟學的正統,對當代國家壟斷資本主義的整套政策體系的形成與發展具有壓倒的影響。但羅斯福在“新政”名義下實施的一系列社會改革在當時與凱恩斯學說并無關系。改革是應急的,措施也大多是照搬本世紀初英國與北歐改良主義和上世紀末俾斯麥德國的一些做法。但隨著時序的展開,“新政”的影響與凱恩斯學說相互佐證,似乎由此而為垂死的資本主義尋得了一劑起死回生的良藥。戰后,直到七十年代中期以前的繁榮年代里,大多數西方國家的執政黨也確乎樂此不疲。
弗里德曼認為這是一種迷誤,它導致政府力量的日益膨脹,導致經濟活力的日漸喪失,并最終使得通貨膨脹橫行無忌。他用了本書的最大篇幅,歷歷沉痛地批判了從“新政”開始,后經約翰遜“偉大社會計劃”大大向前推進了的所謂美國“福利國家”,指責它是政府干預經濟的畸形兒,對于百病纏身的今日西方社會來說,它既是病狀又是病根。“從搖籃到墳墓的社會保障”這一動聽標記掩蓋了一場十足的災難。
所謂“福利國家”問題,是當代國家壟斷資本主義的一項重要內容,我國評論多以“社會福利制度”指代,但其實際含義要寬泛得多。它既包括濟貧性質的社會福利制度和對于退休與失業者的社會保險制度,也包括教育與衛生事業的社會化,以及法定最低工資和最高工時等內容。“收入均等化”則被認為是其目標,這是指針對不同收入等級(主要是工薪勞動者內部),以不同的稅收措施,實現收入由高向低的某種程度的轉移。這種做法很少觸動上層巨富們的利益,但卻起到了分散勞動者的貧困、病殘與失業損失的作用。
弗里德曼對上述“生產成果均等”的“福利國家”理論與實踐大張撻伐。他列舉了英國、瑞典和美國的大量失敗教訓,證明在福利救濟、社會保險、教育衛生的任何一個領域,只要國家插手,便必然出現效率低下,成本上揚,貪污盛行,工作熱情下降和懶惰之風滋長的局面。他呼吁拋棄“收入或結果均等”這種人為的平等觀,回到美國的開國元勛們主張的“人人機會均等”的理想中去。他認為,實行“公平分配”,代價是剝奪個人自由和消滅自由競爭,結果則并未出現平等奇跡。例如英國,上世紀搞機會均等,經濟高速增長,本世紀搞結果均等,財產收入的課稅最高已達百分之九十八,勞動收入的最高稅率達百分之八十三,還有越來越重的遺產稅。盡管這些歲入的大部分被用于各種福利事業。但結果卻是產生了新的特權階級來代替或補充舊的同類,“平等”徒有其名,財富與收入的大改組才是實質。受益的是握有鐵飯碗的新官僚、工人貴族和新的百萬富翁,他們想方設法逃稅漏稅,向海外轉移財產。而大批訓練有素,才華橫溢的公民則不堪稅負的壓迫,紛紛外走,去別國施展才能。總之,平等運動嚴重挫傷了工作動力,使民族精華意氣消沉,導致英國成為二十世紀病夫。“英國病”而今在蔓延,例如美國在結果均等方面盡管走得不那么遠,但類似病狀亦已顯露。弗氏說,療救的辦法是重新強調機會均等。機會均等是“在上帝與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一信條的具體化,它的真切含義是法國大革命的一句名言:前程為人才開放,每個人都有權在社會生活中謀得與自己的才能和素質相稱的一席地位,其它諸如出身、民族、膚色、信仰等因素均不應妨礙人盡其才。要實現這一理想,憑政府力量不行,強制性地“公平分配”社會財富的“福利國家”更是適得其反,而唯一行之有效的是“自由市場資本主義”。這正是本書的主題,批判凱恩斯,反對“福利國家”,都是圍繞這一主題進行的。為此,弗氏還特別“批駁”了“機會均等”導致社會不平等的論點,他認為工業的進步,機器的改進,一切西方資本主義的偉大成就,主要是增進了普通老百姓的利益,對于有錢人關系甚少。而這正是得益于我們承認了人的能力的不平等以及由此產生的多樣化。亨利·福特和洛克菲勒就是機會均等的產兒,拳王阿里也是。如果你一文不名,挨凍受餓,那也別眼紅阿里一場比賽便腰纏萬貫,生活本身就是不公平的,正是因為不公平,我們才彼此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