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腳》的道路

端木蕻良

我國近代新文化的發展是和新興出版事業血肉相聯的，我們老一輩的新文化的開拓者們，對于這一點是很清楚的。胡愈之、鄒韜奮、徐伯昕、黃洛峰、鄭振鐸、魯迅、茅盾、葉圣陶、巴金他們都用畢生的實踐作了有力的回答。他們既有分工，又有合作，涸池之鮒，相濡以沫，始終是團結一致的。因為，命令他們的是人民，委托他們的是人民，他們擔負起時代的重任，自認是責無旁貸的。

在一九三二年我得到一本書，書的扉頁上印有一張紅軍的照片，他們都是身背斗笠，足蹬草鞋。后來，又在《RedStaroverChina》(《紅星照耀中國》)見到一張中國紅區、白區對照圖。這就使人聯想到在新文化戰線上，也相應的有著反圍剿，反掃蕩的斗爭。而這支隊伍也是用草鞋腳走過來的！

《草鞋腳》這本書據輯錄者陳清富同志在一九八一年提到：一九三四年，魯迅和茅盾應美國伊羅生之托，曾選編了一本現代中國作家的短篇小說集，編好后，魯迅親筆題名：《草鞋腳》，并寫了序言。但是，我也和陳清富同志一樣，只是在《且介亭雜文》中看到《<草鞋腳>(英譯中國短篇小說集)小引》，對這本書卻無從知曉。直到一九八二年，魯迅、茅盾合編的《草鞋腳》才得在我國問世，不要說一直掛念著它的魯迅先生沒有見到，就是又為此書寫了新序的茅盾先生，也未能寓目，而這書出版只能作為對魯迅先生百年誕辰的奉獻了。

我最初得到《草鞋腳》這本書，是書中《騷動》的作者張瓴，要他的兒子寄給我的。原來張瓴是我在清華大學的老同學，他留居日本已有數十年。同時，又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寄贈我一本。《草鞋腳》經過漫長的途徑，走進我的室內，時間已是半個世紀以后了，這是不尋常的，它引起了我萬千思緒，它也使我看到我們中國新文學的成長過程！

把《草鞋腳》和斯諾譯的《活的中國》對看，應該說，是姊妹篇。看了她，三十年代的畫面又在我眼前浮動起來了。當時，有幾位作家的作品都是使我難以忘記的。如：金丁的《孩子們》，艾蕪的《伙伴》，應修人的《金寶塔和銀寶塔》，征農的《禾場上》，許杰的《慘霧》，還有張瓴的《騷動》。使我特別激動的，是這篇《騷動》的作者，當時，還是一個青年學生，他的作品并不算多，后來，去到日本，已經從事實業多年了。而這篇作品竟會得到魯迅、茅盾的重視，把它向國外推薦。直到現在，這篇小說，還能為我們提供一幅歷史畫面，這正是魯迅、茅盾命意之所在！記得“九一八”后，駐在北平西苑的士兵們，是有抗戰的要求的。清華大學常有同學對他們作宣傳。張瓴就是以這為背景來創作這個短篇的。

那時，我正編《四萬萬報》、《科學新聞》，經常進城跑編務和印刷，幾乎沒有時間坐下來進行寫作，所以，對周圍接觸的人，象澎島、陸萬美、孫雨、張瓴等人的作品，我都是以先睹為快。張瓴因為同在清華園，見面較多，但留給我們長談的時間卻不多，因為一九三三年下半年我去天津，后來，他便出國了。可是，從近兩年來的通訊中，我們彼此內心的印象還是和當年一樣清晰呢！

更出乎我意外的，是當時我編的《科學新聞》也被魯迅和茅盾列入這本《草鞋腳》的附錄里面。在魯迅先生逝世前不久，我在信中問他，我曾多次把北方許多刊物寄給他，不知他收到否？他在回信中說：“原來寄來許多小刊物的就是你呀！”沒想到五十年后，我才從這本《草鞋腳》中重新得到了印證。

當時魯迅先生被迫離開北平，但他的眼光，一刻也沒有忽視北方。北方好多刊物都是受到他的培育和支持的，如《草鞋腳》的附錄中提到北平刊物的就有：

《文學雜志》(月刊)北平出版，一九三三年四月出第一期，五月出第二期，被禁。這一種刊物性質和上海出版的上述的《文學月報》相仿。在北方，這是僅有的左傾刊物。

《文藝月報》(月刊)北平出版，一九三三年六月出第一期，十一月出第二期。被禁。這和上述的《文學雜志》性質相同。

《科學新聞》(周刊)北平出版，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四日出第一期，七月二十七日出第四期。被禁。這是一般文化的小刊物，不過更加注重文藝，這些小型刊物的主要內容是國內外文藝情報(關于左翼的)以及短小的文藝批評。

這里，就我所知的，還要補充說明兩點：

第一，張瓴的《騷動》就是在陳北鷗主編的《文藝月報》上發表的。

第二，當時由陸萬美、谷萬川、王志之合編的《文學雜志》已被禁，但還秘密出版了三、四期合刊。如今我手中還存有一本，這上面還刊有《科學新聞》第四期的要目，是八一反戰專輯。

如今，主編《文藝月報》的陳北鷗已經去世了，在他逝世之前，曾幾次托和我一起編《科學新聞》的方殷帶信，相約見面，但因病未果。不久，方殷也去世了。最近，編《文學雜志》的陸萬美也被肺癌奪去了生命。如果，他們能親眼見到魯迅、茅盾合寫的附錄和簡介那該多好呀！

茅盾在關于《草鞋腳》中談到，這個集子是一九三四年他和魯迅幫助美國伊羅生選編的。魯迅、茅盾都著重介紹左聯成立以后涌現出來的一批有才華的青年作家，要使外國人能夠知道一些。他倆共同研究了一個選目單子，并由茅盾寫了幾則作者和作品的介紹，共同研究起草了《中國左翼文藝定期刊編目》。但該書由伊羅生更換了篇目，未能出版。四十年后，即一九七四年才在美國出版。一九八○年十一月由茅盾寫了《關于<草鞋腳>一文》，并就回憶所及，恢復與魯迅合編時的本來面目，于一九八二年才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如果說《活的中國》，可以把一個下沉的舊中國和一個向上的新中國顯示在讀者面前，那么，《草鞋腳》卻可以告訴國內外讀者，中國的新文學是怎樣起步的，是沿著什么方向迅跑的。

作為一名小兵，讓我們一起沿著草鞋腳開辟的道路前進吧！

一九八四年二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