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澤炎 劉葉秋
一
《辭源》修訂本的最后一冊第四分冊已經出版。《辭源》的修訂,從一九五八年八月開始,除動亂的十年中斷外,到一九八三年底,經歷了悠長的歲月,終于大功告成。這四冊書,凝聚著廣西、廣東、湖南、河南四省《辭源》修訂組和商務印書館編輯部許多同志的心血,包括校對、出版設計與工廠等各部門同志的辛勤勞動,真是得來不易!相傳宋司馬光等的《資治通鑒》編成,只有王勝之(益柔)曾讀過一遍①。以現在通行本的排印本論,《資治通鑒》連正文帶附錄才六百萬字。修訂本《辭源》全書四冊共收詞近十萬條,綜計解說約一千二百萬字,較《資治通鑒》幾乎超出一倍。我們兩個人,一個作為全稿的第一個讀者,一個作為排樣的第一個讀者,為了對詞條作最后的訂正,全把這一千余萬字,通讀不只一次,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作了全面的加工,和王勝之的僅限于讀的不同。丹鉛點勘,文字推敲,倏忽二十余年,不覺雙鬢已斑,垂垂老矣。當看到《辭源》的最后一冊擺在案頭的時候,欣慰之余,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慚愧。《水滸》敘武松在景陽岡打死了那只兇猛的老虎,可是面對死虎“就血泊里雙手來提時,那里提得動,原來使盡了力氣,手腳都酥軟了。”我們也是因為卸下重擔,松了一口氣,反而覺得累了,雖然《辭源》這只猛虎是大家打的。
二
既談修訂,就得從舊《辭源》說起。我國老一輩的辭書編纂者,鑒于光緒癸卯、甲辰(一九○三——一九○四年)之際,上海的翻譯書籍剛剛問世,報紙也在鼓吹維新,新名詞大量出現,人不知為何語;在外留學的少年,回國以后要考征文獻,又感到古籍浩如煙海,無從著手;編一部新型的辭書以解決這兩方面的問題,就成為當務之急。一九一五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辭源》,即緣此而產生。這部書在舊字書、類書、韻書的基礎上,兼取國外辭書的長處,突破舊的《爾雅》派詞典按內容分類的藩籬,脫離經傳注疏的范圍,以單字為詞頭,下列詞語,為體例上的首創;適應由清末到五四以前“鉆研舊學,博采新知”的要求,既有古語,也錄新詞,在一定范圍內反映世界思潮、學術動態,為內容上的革新;所以深受當時知識界的歡迎,承先啟后,起了不小的作用。卷首的《辭源說略》一文,論述辭書的類別和作用,多發前人之所未發,特別是其中指出“國無辭書,無文化之可言”尤具卓識。沒有這些高明的編者,奠定了現代新型辭書的基礎,今天就談不到進一步的提高。從一九五八年開始對《辭源》進行修訂,刪去新詞,專收古語,是根據實際需要和與其他詞典分工的原則決定的。當時齊燕銘同志主持的古籍規劃小組,強調修訂,不主張另起爐灶,這個方針實事求是,實踐證明是有遠見、有成效的。盡管十年動亂之后,修訂工作重新上馬,開頭曾走過一些彎路,出現過“立足于改”的議論;但終于統一認識,對舊本的優缺點,作出了恰當的評價,仍按一九五八年的方針,加工定稿,使修訂工作比較順利地完成。
三
編詞典是苦差事,“好漢子不干,賴漢子干不了”,這話不假。十六世紀法國語言學家斯卡爾格曾經說過幾句近乎順口溜的話:“誰若被判作苦工,憂心仲仲愁滿容。不需令其掄鐵錘,不需令其當礦工。不妨令其編詞典,管教終日訴苦情。”下過功夫,用過心思的編詞典的人,都會有同感。不過個中甘苦,大有深沉,非局外人所能了解。讀者從詞典中查檢要找的條目,翻開一看,也許只有寥寥的三、五行字,看了之后,不覺它有什么好處,以為詞典解釋本應如此,不會設想編者究竟做了點什么。例如“鄭牛”一條,舊《辭源》的解釋是:“白居易《雙鸚鵡》詩:‘鄭牛識字吾常嘆,丁鶴能歌爾亦知。自注:‘諺云鄭康成家牛,觸墻成八字。”修訂本改為:“東漢鄭玄兼通今古文,為當時大儒。古諺有‘鄭玄家牛,觸墻成八字。唐白居易《長慶集》五六《雙鸚鵡》詩:‘鄭牛識字吾常嘆,丁鶴能歌爾亦知。”還是原來的那些材料,經過修訂,加上說明,調整了引文的次序,就比較明白易懂了,查補白居易詩的卷次,自然也得用不少時間。如果不把這兩條對照來看,就很難分出優劣,當然不能體會編者的用心和所下的功夫。
新《辭源》的特點是以語詞為主,兼收百科知識性的條目;以常見為主,強調實用;結合書證,重在溯源。除去保留原有的單字和古漢語語詞外,于藝文、故實、典章、制度、人名、地名、書名以及天文星象、醫卜技術、花鳥蟲魚等等,也兼收并蓄,內容非常廣泛。
修訂工作主要有三個方面:
一、糾謬補缺:舊《辭源》的古漢語部分,在很大程度上照抄古字書、類書的材料,沒有經過仔細的整理核對,以訛傳誤的情況不少;對“窮源竟委”的工作,做得很差;解釋常不確切,講錯了的也不在少數;引書多不寫時代、作者,沒有卷次、篇目,不便復查原文。因此糾謬補缺,校正舊《辭源》注音、釋義和書證的錯誤,查對所有的引文,加注時代、作者、卷數、篇目,就成為這次修訂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如“舉將”一條,釋義為“舊時所舉之將”,接著引《三國志》:“吳郡太守朱治,孫權舉將也。”按照這個解釋,朱治就成了孫權舉薦出來的將領,實際朱治是孫權的父親孫堅的老部下,為孫權的長輩,年齡比孫權大得多,不可能被孫權薦為大將;恰恰相反,孫權作孝廉倒是朱治舉薦的。原來“舉將”與“舉主”同義,即“舉薦人”的意思。舊本這個解釋,錯得可笑。“孤僻”一條的第二義,引蘇軾詩“我生孤僻本無鄰”;本指性情古怪,難與人合,解釋作“所居荒遠”,純屬望文生義。“追風”一條,引文出自北齊劉晝的《劉子·知人》,誤作《揚子》;“朱波”一條,出處是《新唐書·南蠻傳》,誤作《新唐書·西域傳》;“鳴軋”一條,引杜牧詩“嗚軋江樓角”,把原詩“嗚軋江樓角一聲”的七言句,腰斬成了五言,是照抄《佩文韻府》的。諸如此類的錯誤,都作了訂正。
二、充實內容:舊《辭源》輯入的詞語,遠遠不足讀者查檢之用,加之書證不早,所探非源,或內容過于簡單等等,需要增加條目,更換書證,充實內容。此次修訂所加條目,如“
三、改善體例:為了更好地分別多音多義詞的讀音,《辭源》修訂本在第二音以次各詞頭之下,以2、3、4、5等序號標明讀第幾音。如“要”字有三個讀音,第一音讀yāo,是“腰”的本字,“要功”、“要求”的“要”都讀yāo,即不標號。第二音讀yào,“要人”、“要目”的“要”應念yào,就標明“要
讀者查檢詞目,大概總希望詞典內容豐富,應有盡有。所以這次修訂,就多從讀者方面著想,在舊《辭源》的基礎上,盡可能搜輯材料,增加一些新條目,以補新舊辭書之缺。如“蠅棲筆”一條:
晉時前秦符堅將大赦境內,自為赦文,有大蒼蠅集于筆端。見《晉書·符堅載記》。后因以蠅棲筆為議赦之典。唐劉禹錫《劉夢得集》外集七《浙西李大夫述夢四十韻并浙東元相公酬和斐然繼聲》詩:“議赦蠅棲筆,邀歌蟻泛醪。”
苻堅事為詞目的出處,劉禹錫詩為用典的書證,中間一句說明用法,源流俱在,解釋比較清楚。又如“勿忘在營”一語,有一個時期,經常出現于報刊。這是什么意思,許多讀者不懂。《辭源》據漢劉向《新序·雜事》增收了“在莒”一條,說齊桓公在作公子時,以齊國內亂,流亡莒國,后來返齊為君,與群臣飲宴,鮑叔祝酒說:“祝吾君勿忘其出而在莒也。”后來遂以“在莒”指離開故土,流亡在外,并引元虞儔的“飄然倘遂歸田賦,食蘗勿忘在莒時”兩句詩為證,這樣,“在莒”的含義就很明白了。《辭源》作為一本“重在溯源”的古漢語詞典,似乎條條全應該作到這樣,有源有流。但如果材料不現成,只有出典,而沒有后人用典的書證,也就無法說得圓滿。
“殺君馬者路傍兒”一語,見于漢應劭的《風俗通》佚文,略謂觀眾夸獎馬跑迅速,于是騎者更加鞭策,以致馬力竭盡而死。蔡元培先生當初要辭去北京大學校長,或加挽留,蔡先生引此為喻,是要表示“愛之適以害之”的意思。我們因有人詢問其出處和寓意而增收此條,照引《風俗通》原文,加上了解釋。其他如“潘輿”、“聞笛”、“渭川千畝”等等,都試圖為新舊辭書填補空白,排除讀者閱讀的障礙。其他如引書皆注卷數、篇目;介紹人物,凡有功名的,注科舉的年份;評價書籍,兼及版本;敘地理,側重取名原由;引文多注意上下語意的完整,盡量征引流傳眾口的名句作書證等等;俱為讀者省翻檢查考之勞而著想。尤其是核對全書的引證,為修訂《辭源》一項工程浩大的事情。如舊《辭源》的“阮囊”一條述晉阮孚事,只說見《類函》,新本查出此見宋陰時夫《韻府群玉》十陽韻,也比舊本詳確。象“管晏”、“管葛”、“艮
四
舊《辭源》在內容和形式上都起了承先啟后的作用;新《辭源》繼往開來,保持了我國出版事業中的優良傳統,又有一定程度的創新。它既可供檢查,也可供閱讀;一般讀者可用,專家也可以用。例如一個太平天國史的研究專家,無須從《辭源》中翻“太平天國”一條,但因太平天國有女狀元,他也許要查查“狀元”作為一種制度的沿革始末;對宋詩有深造的學者,未必記得起“春夢婆”的詩題,得由《辭源》內尋檢。諸如此類,足見偏重實用的詞典,人人需要。
修訂《辭源》,當然不可能盡美盡善,畢其功于一役。有的解釋,幾經改動,終不愜意;有的材料,多方搜索,仍無蹤跡。嚴復在《天演論序》中云:“一名之立,旬月蜘躕;知我罪我,是在明哲”,他是就翻譯說的。《辭源說略》中云:“往往因一字之疑滯,而旁皇終日;經數人之參酌,而解決無從”;這是就編詞典說的。前者為公元一八九八年的話,后者為公元一九一五年的話,今天看來,仍舊深有同感,特別切合我們《辭源》修訂者的心境。例如“婆心”一條,修訂本和舊《辭源》一樣,只引《景德傳燈錄》的“老婆心切”一語,沒找到“婆心”兩字的書證;“拋磚引玉”一條,修訂本只指出舊《辭源》所引常建先題詩于靈巖寺壁以待趙嘏補成的說法之謬,而不詳所出;都是一時“解決無從”的。書內的其他疏舛,也在所難免。我們打算根據新《辭源》的內容,再一分為五,出《辭源簡編》、《辭源語詞編》、《辭源成語熟語編》、《辭源訂補編》、《辭源資料編》,和《辭源》相輔而行。最后是再加修訂,精益求精,永無止境。這里還用我們曾經講過的一段話作為結尾:舊《辭源》和新《辭源》是兩個不同時代、不同社會的產物。一九一五年《辭源》的出版,標志著舊中國詞典的編撰進入了一個承先啟后的階段;一九八三年新《辭源》修訂的完成,顯示了新中國的詞典編撰又有突破,在推陳出新方面,邁出了一步。我們相信,長江后浪推前浪,后人一定會在新《辭源》現有的基礎上把它的內容質量作進一步提高。
(《辭源》(修訂版),商務印書館出版,共四冊,6.708.508.309.25元)
①元胡三省《新注資治通鑒序》云司馬光自言:“修《通鑒》成,惟王勝之借一讀。他人讀未盡一紙,已欠伸思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