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幸生
引擎轟鳴。機身下的跑道在急速后撤,候機樓和指揮塔迅速變小……
吳國民倚著舷窗,望著生活兩年的城市漸漸消失在云霧之中,心里悄悄地說:“祖國,我歸來了!一塵不染地歸來了!”
歸來似乎是很容易的。上萬公里,在科學技術發達的今天,對大型客機來說,又算得了什么呢?然而,一個赤子的歸來,一顆心的歸來,它要跨越的,就不僅僅是起伏的山巒和浩瀚的大洋,它要跨越的距離,光用數字是表達不清的……
自由港在溟濛煙雨中沉論
比利時。安特衛普。一個多雨的城市。
這里是世界的第三大自由港,歐洲北部的貿易中心,比利時經濟的支柱。停泊的各國貨輪是這里繁榮的象征。從舷梯上走下的不僅僅是各國的水手,還有來自各國藝術團體的藝術家。
安特衛普的比利時皇家芭蕾舞團有三分之一的演員來自國外。他們到這里的目的各不相同,有的來追求藝術,有的來尋找快樂。
吳國民是按照兩國文化協定到這里學習和進修的第一個中國演員。勤奮好學,刻苦努力,以及謙虛善良,使他在團里贏得了許多朋友。一杯濃釅得發苦的咖啡,是這里人們生活的第一需要,可大家說,與吳國民在一起談論中國,比喝上一杯咖啡還有味。
愉快的合作,使外國同行們產生了要將吳國民留在皇家芭蕾舞團的打算。一位男演員跟他說:“留下吧,這里收入高,物質生活條件優裕,還有任意追求藝術的自由。你的社會主義究竟意味著什么?你有自由么?”吳國民回答:“我能來學習,就已經說明我在自己的祖國享有充分的自由。我是中國人,我對自己的民族有特殊的感情。芭蕾舞是世界的藝術,可我的舞臺在中國。”
一位美國女演員來安特衛普僅演出一場,就不知去向。原來一個肯出更大價錢的地方引誘著她。這里似乎是自由的,但吳國民更多看到的,卻是在自由的旗幟下,被金錢驅使著的人們。
一位女演員的腳,因為過度的疲勞扭傷了,可她沒有請假,甚至根本沒敢吭聲。休息,或被旁人替代,就意味著失業。她在臺上的舞姿是輕柔的,可她在后臺擦拭眼淚的時候,卻沒有人安慰。在演出古典芭蕾舞名劇的同時,還往往要加演一些滿足某些觀眾低下心理需要的小品。演員們在臺上一絲不茍地演出,在更衣室里卻相互做怪臉、吐舌頭,表示內心無可奈何的遺憾。這里有賺錢與揮霍享受的自由,卻沒有感情和互相幫助的自由;健康時有拼命干活的自由,傷殘時卻沒有及時治療的自由;有服從的自由,沒有提出異議和探討的自由。
吳國民想起了在上海芭蕾舞團朝夕相處的同志們。藝術上相互切磋,生活中相互關心,這些在國內看起來很普通的小事,在異國都顯示出了特殊的光輝。他再一次向異國的朋友說:“我有自己追求藝術的標準。感謝你的好意。”
那位不甘心的朋友繼續說:“芭蕾舞團里有那么多漂亮的姑娘,難道你不動心嗎?”
吳國民幽默地說:“不。在這方面,我是個近視眼,從來就看不大清楚。”
這位朋友向他端起了盛滿紅葡萄酒的酒杯,“你真偉大!”
獻給白天鵝的愛情應該是純潔的
1982年暑假。在法國巴黎的游覽結束了,吳國民登上了返回安特衛普的列車。他一個人靠窗坐著。對面是一位金黃色頭發的姑娘,她也是從巴黎返回比利時的,她的家在安特衛普的前一站。隨著長鳴的汽笛,列車徐徐開動,兩個青年人的交談也開始了。
她是一位19歲的大學生。當她聽到對面長著一頭黑發的中國小伙子是個芭蕾舞演員,是個舞臺上的“王子”,而且是一個人生活在安特衛普時,她心里萌生了一個按照當地生活方式產生的念頭。
吳國民似乎也感到了突然中綴的談話,意味著對方有想說又難以出口的話。
車輪在高速度地滾動。姑娘終于開口了:“我也是一個人生活。我很寂寞。”吳國民沉默。“你,跟我一起下車,好嗎?你不是一個人嗎?”姑娘說出了自己下車的站名。從事芭蕾藝術的演員,“王子”,亞洲式的黑頭發,在這里是為姑娘們特別鐘情的。
吳國民被逼到了不得不解釋的地步。再推說自己“近視眼”是不可能了。他說出了自己在國內有女朋友。她是同團的演員,是善良的白天鵝,是他的奧吉塔。他出來一年半,她每個星期都給他寄一封信。他們在相互愛著,等待著重逢。
可是姑娘認為,他跟她一塊下車,跟他的愛情是無關的。她喜歡他,這就足夠了。鐵軌旁濃重的影子從吳國民的臉上掠過。他在盼望,趕緊到姑娘下車的站臺吧!
終于到了。姑娘和他握別,走到車門口又站住了,扭過頭來盯著他。兩個人的等待都是執著的。她等他,可他等的不是她。
獻給白天鵝的愛情應該是純潔的。他決心不僅在舞臺上做一個王子,而且在生活中也真正做一個“王子”。他輕輕地把頭扭了過去。
生活,決不在酒吧的玻璃門里
即將回國了。可是朋友們想讓吳國民留在皇家芭蕾舞團的愿望并沒有泯滅。一位男演員和他的做高級推銷員的朋友把吳國民請到自己豪華的家里。這里的習俗,朋友之間一般是不請客的,只有極親密的朋友才能享受周末家庭晚餐這份榮幸。朋友們是直率的:
“現在是你一生的轉折點,你要好好想想。你是不是感到生活在比利時有困難?憑你的藝術,肯定會比我們過得更好。”
吳國民還是用自己慣常的平和語氣表達了回國的決心。朋友們焦急了:“這里的一切手續都不用你操心,由我們去托朋友們給你辦理。將來你年齡大了,就來坐辦公室,比你跳舞賺的錢還多。”隨即,他說出了一個相當大的工資數目。
吳國民“頑固”的態度引起了朋友們的不滿。他們中斷了宴席,當夜趨車來到城內的酒吧間。里面彩燈搖曳,迪斯科的音樂震耳欲聾,青年男女在縱情舞蹈。朋友們說:“看見了吧,這就是我們歡樂的生活。你留下,也就可以過上這樣美妙的生活。”他們向侍者要了酒。那位當推銷員的朋友再一次問吳國民:“你決定了?”
“決定了。”
“那好。我們給你辦手續去!”
“不。我的決定是回中國。生活決不僅僅在酒吧的玻璃門后面。我的舞臺是廣闊的。你們的生活水平是高的,可我更熱愛我的舞蹈,我的事業。我是中國人,只有在中國才能跳出來。而且,比起喧鬧,我更喜歡東方的安靜。”
直到臨別,這位朋友再也沒有露面,只是托那位男演員送來一條項鏈作為臨行紀念。在當地,贈送禮品而自己不來,意味著“永別”。
吳國民問:“他生氣了嗎?”
“是的,他很生氣。可他也很佩服你作為一個中國人熱愛自己祖國的氣質。”
北京。上海。蜿蜒的萬里長城和黃浦江。飛機在減速,突然,微微顛簸了一下,著地了。1983年深秋,他回到上海。整整兩年,七百多天。他藝術上有了長進,思想和品格也顯得更加成熟和老練了。
他看到前來接他的同志們,看到自己的父母,也看見了她——他的“白天鵝”,正向他奔來。他禁不住高喊一聲:“我,回來了!”
他沒有忘記,他當工人的母親對他說過:“你可別學那些出去就忘了娘的人啊!”
他默默地復誦著自己說過的話:“芭蕾是世界的藝術。我要從中國的舞臺走向世界。我旋轉的圓心是: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