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賢慶 楊犀利
曾經是“十年倒有九年荒”的淮北大地,隨著生產責任制的實行和發展,如今發生了奇跡般的變化,涌現出新鮮的事物。就連《安徽省地圖冊》上都我不到的無名小村—穎上縣永坡公社郭莊,近年來也出了一個遠近聞名的個體“李學敏獸醫院”,擁有藥房、診斷房、病畜“住院部”、畜主“招待所”等12間大瓦房,器械齊全,醫術高超,每天要看五六十頭病畜,最高達71頭。獸醫呢?只有一個,就是頗有傳奇色彩的新聞人物—李學敏。
昔日的辛酸
1967年,16歲的李學敏初中畢業,背著一卷破鋪蓋,從蚌埠市來這里插隊落戶。拼死拼活干了一年,才分了20來塊錢。“隊長,俺想蓋間房子,將來爸爸媽媽來也有個歇腳的地方呀!”大伙笑了:“這點錢只夠買一間土坯房的地基磚哩,你不吃飯了?”學敏傻眼了。隊長摸摸他的頭,心疼地說:“可憐的孩子,俺大伙給你壘個窩吧!”東家借根木頭,西家幫捆秫秸,在穎河邊壘了兩間草房。
1972年;這里突然傳出頭號新聞:“學敏這小子真有福氣,沒花錢就娶了一個好媳婦。”“聽說學敏的娘老子只送給新媳婦一條褲頭、一件汗衫,新房里連床好鋪蓋都沒有,今后的日子怎么過啊!”
新媳婦岳開榮受過二年高中教育,不計較這些,決心用真誠的愛和勤勞的雙手,創造新的生活。
而創造新生活是那么難。秋糧登場,只分到一個來月的口糧,野菜、蘿卜、山芋葉子對搭到大年三十晚上,才破例吃了一餐山芋粥年飯,到初六就不冒煙了。寫信向家里求救?爸爸每月43元工資要養活7口之家。向生產隊伸手?可開春下地的種子都快吃光了。開榮過河回娘家去借了,學敏一連等了7天,每天幾趟到渡口去接,都不見人影,只有無情的河水卷著枯草落葉,打著旋渦飄蕩……
第8天傍晚,開榮兩手空空,就象生了一場大病,進門就傷心地大哭。原來,娘家人見他倆太苦,一定要給她重新找個有口飯吃的家,小夫妻抱在一起痛哭。學敏給妻抹掉淚,誠懇地勸道:“你對我真心,我深深感激你,但眼前的處境太難了,我不能再連累你了。我倆還年輕,只要能活下去,總會有出頭日子的。”
夜幕痛苦地撕開了口子。天剛亮,學敏就從土床下的紙箱里取出開榮的衣服,硬著心腸扯拽著開榮離開草屋。學敏用力拉著半臥在地上的妻子說:“不要哭了,你恨我吧!是我對不起你。現在就等于我死了,你忘了我吧!”妻子抱著學敏的雙腿,泣不成聲:“俺們餓死在一起也不分開!你再逼我,我就跳河!”
鄉親們聞聲趕來,開榮“撲通”一聲跪在鄉親們的面前,拽著張大娘哭喊:“大娘,俺舍不得離開你們,舍不得離開學敏啊……”張大娘含著淚扶起開榮,大罵學敏:“這么好的閨女,你往哪兒趕呀?沒有吃的,大伙拉一把。你去俺家挎30斤山芋干子來!”鄉親們你拿10斤,他拿20斤,一下子湊了200多斤糧食……
這比金子還純的愛,比生命還寶貴的愛,使學敏和開榮總覺得心里欠著鄉親們一筆債,該怎樣報答鄉親們呢?怎樣才能改變現實的窮困呢?
春天來了,穎河沙岸上嫩草如茵,突然蹦出一只野兔。學敏樂了:“這里水草茂盛,為什么不可以發展飼養業呢?養兔,養豬……”他端著飯碗來到村頭大柳樹下,眉飛色舞地發布他的“新聞”,可鄉親們無動于衷,抹抹嘴說:“養兔、養豬、養羊,俺們都試過,養不活,錢沒撈到手,本倒搭上了。”
這是實情。學敏決心自己先作個試驗。他東湊西借,先后買了兩頭小豬都病死了,一年勞動的汗水白淌去了一大半。“我非要打破不能養豬的神話,讓鄉親們都養起豬,我也不枉作點貢獻!”他把下放時媽媽做的新衣服賣了4元多,湊了9元6角,又抱了一個豬娃回家。眼看“聚寶盆”捧到手了,豬又不拱食了。夫妻倆象掉了魂似的,趕快送18里外的袁寨去診治,可剛出村8里,豬就不動彈了,他們撲在死去的寶貝身上哭了。學敏家的煙囪,一連兩天沒冒煙。
學敏三次養豬失敗,又成了大柳樹下“新聞發布會”上的重要內容。大叔發表評論了:“哎,誰不想養‘聚寶盆啊,可惜沒有俺自己的獸醫,養豬再多也不中……”
“我來當鄉親們的獸醫!”學敏咚地站起來,但他沒說出口,行動才是最響亮的宣言!
挎糞筐學藝
每天東方剛透亮,李學敏已懷揣兩個山芋,挎起糞筐出門了。跑到獸醫站,他幫著逮豬耳朵、拽豬蹄子,給獸醫端茶送水,大伙都樂得有這么個熱心的小伙子幫忙。畜主來了,他主動湊上去問問病情,看獸醫診斷、治療、開處方,默默記在心里。獸醫出診,他挎著糞筐尾隨在后邊。時間一長,他漸漸地摸到了一點門道。
當獸醫,起碼要有三件寶:體溫表、注射器、醫書。哪來錢買呢?想來想去,盯上了妻子身上的大紅燈蕊絨褂子。于是,成天在妻子面前嘮叨不停:“哎,俺那三頭豬死得太可惜了,我要是個獸醫該有多好!”妻子聽他嘮叼多了,也就明白了:“我支持你當獸醫。說吧,你要俺做啥!”學敏不好意思地指指妻子身上的衣服。這是娘家陪嫁的唯一的一件好褂子啊,開榮轉過臉,含著淚脫下,洗凈,疊好,默默地捧到丈夫手上……
學敏開始學習獸醫,深更半夜背醫書,把《獸醫手冊》《豬的常見病醫療手冊》《中草藥藥性》等書,從頭到尾背得滾瓜爛熟。同時,他挎著糞筐跟著獸醫,驗證自己從書中學到的理論和方法。他自信可以行醫了,可誰肯請他呢?本村學勝的豬病了,他主動上門去診治,自己掏錢買藥,兩支安基比林就把豬治好了。這個新聞從大柳樹下傳出,一下子轟動了全村,不少人來找學敏。學敏有求必應,挎上糞筐走村串戶,免費為大伙看豬病。
這天,突然傳出一條消息:陳郢生產隊胡躍一頭70多斤的豬,被學敏打針打死了。人們趕到學敏家,只見胡躍坐在地上不起,指著學敏說:“我的豬不治是死,可你打針死得更快,你看咋辦?”
學勝急了:“你這是什么意思?人家給你瞧豬,一分大錢不要,現在豬死了,還想訛人?”
“俺不是訛人,總不能叫俺家斷豬毛啊!”胡躍攤開雙手,傷心得要哭了。學敏知道他家很困難,便說:“胡大哥,這怪俺醫術不高。這豬錢俺賠,也算俺學獸醫交的第一筆學費。”
鄉親們感動了。張昆生早晨賣雞蛋的錢還攥在手里,全塞在學敏手上:“你一片真心為大伙學獸醫,俺這6塊錢算是湊給你交學費的。”張志年也掏出5元,學勝跑回家翻箱倒柜,湊了4元5角5分跑來,塞給胡躍。胡躍從地下一骨碌爬起來,敲打自己的頭:“俺剛才急昏了頭,這豬錢俺不要了,只要他學好技術,給俺們當個好獸醫!”
這信任和支持,使學敏感動得說不出話來,背起死豬,立即奔到穎河對岸的獸醫站,找李桂仁老師請教。從此,學敏更加勤奮刻苦地學習醫療技術,吃菜舍不得買一兩油,錢全部買了獸醫書,在實踐中有了很大提高。張蘭普的豬得了產后癱瘓,好多獸醫治不好。學敏每天收工后,步行8里去給母豬擦洗、打針、灌藥,一天三次,腳板磨出了泡。晚上開榮用熱水給他燙燙,用酒擦擦,第二天照樣去。整整27天,終于把這頭豬治好了。張蘭普逢人便說:“學敏沒收俺一分錢,對俺莊稼人真心誠啊!”
群眾的贊揚,郭莊人也感到光彩,看到學敏成天走村串戶跑腫了腿,人也瘦了,大家都十分心疼。張志軍、張昆才、李振寬商量,每人出40元,給學敏買了一部舊自行車:“學敏,騎上它走村串戶就方便了,好好干!”學敏摸著自行車,含著淚深深地點頭。
砸“碗”送“碗”和愛“碗”
1976年的春天格外寒冷,李學敏騎自行車巡醫途中,公社獸醫站站長兜頭攔住,沒好氣地說:“李學敏,你不好好改造思想,給豬看什么病?這是非法行醫,搞修正主義。”學敏愣住了,辯駁道:“農民需要獸醫,怎么是犯法、搞資本主義?”站長火了:“你不是犯法,是犯錢!給資本主義翻案!”奪過自行車而去。
“新聞發布會”上,這成了特大新聞,全村炸開了,一下子站出許多群眾奔向獸醫站要車子。“李學敏為俺們行醫,一不收處方費,二不收出診費,三不收注射費,這樣的青年打著燈籠都難找,你們憑什么扣他自行車,奪他行醫的權?”
“碗”被砸了,不準再行醫。鄉親們怕李學敏受刺激太大出了毛病,經常來關心他,開導他。一天深夜,大隊干部李學義敲門進來,關切地說:“好兄弟,現在有個招工的機會,是去馬鞍山鋼廠的,黨支部研究讓你去,這可是‘鐵飯碗啊!”他把招工表放在泥做的桌子上。
學敏一把抓過送來的“鐵飯碗”,,心中象倒了五味瓶。父母幾次為他上調回城奔波,如今機會難得,走還是不走呢?
“咚咚……”有人敲門。“您找誰?”
“我找你!我是陶莊的,求您給我的豬看看病。”
“你不知道,上面早不準我行醫了。”
“知道。俺們信得過您,就是特意要找您去。”
一句話象春陽暖在學敏心間,他二話沒說就上了路。這一夜,他來回跑了20多里。他撫摸著路旁的野花,埋在土中的根默默地吸取養份,根深才能枝葉繁茂。我的青春應該象這花和根,獻給大地……
學敏不去端“鐵飯碗”,甘心情愿捧“泥飯碗”,自然又成了大柳樹下的一大新聞,大伙說:“既然學敏舍不得離開俺們,俺們就該幫他合法行醫才是。”結果,穎上縣六十里鋪區黨委正式批準,交還自行車,允許李學敏在本大隊行醫。
就在學敏為鄉親們日夜操勞的時候,他的父親不幸病故/要他回蚌埠市頂替父親的工作。弟弟揣著調令來催哥哥回城報到,沒有說服哥哥,反而被哥哥的精神感動了。臨走,哥哥讓弟弟給母親帶了一封信,捎去幾句話:“農村太需要我了。人活著,沒有比別人對自己的需要再珍貴的了。在周圍群眾都很困難的情況下,自己吃得再好、穿得再好,也沒啥意思。兒是娘的乳水喂大的,也是鄉親父老的心血栽培的。兒是屬于淮北大地的人,要把自己的知識和青春全部獻給淮北大地……”
九千里和手術刀
郭莊是個小村,112畝耕地只有3頭耕牛,一到農忙,男女老少都下地拉犁。因此,當隊里的一頭大犍牛吃紅芋藤子脹死那天,全村人都哭了。張大娘拉著學敏的手,傷心地說:“孩子,你能治豬,為啥不能治好牛啊?”
“我來學!”學敏把淚咽進肚里,挎起糞筐,到處尋找新的課堂。每天收工后,他挎起糞筐跑兩里多路,找屠戶李文義學給大牲畜開膛剖肚。他又到老飼養員的家里,請教土方、驗方、秘方。
聽說地區獸醫院舉辦了一個獸醫學習班,學敏天不亮就帶上兩個饃,騎自行車趕到阜陽市學習班旁聽,摸黑回家。學習班三個月,學敏每天來回一百里,整整跑了九千里,上完了全部課程。生活就是這樣,有理想才有奮斗,有信仰才有脊梁。
為了練就手術上的硬功夫,他專門挑晚上蚊蟲多的時候練開刀。他找來許多破布、狗皮、豬腸、牛皮等,用刀片劃,用細針縫,還用自己的羊做試驗,終于練出了一手穿腸縫肚的絕活。彭廟公社有頭牛患四胃堵塞癥,怎么也治不好,隊長決定賣給屠戶去殺。學敏知道后騎自行車追去救牛。隊長說:“你能治好?把牛皮劃破了,還要少賣兩塊錢哩。”學敏懇切地說:“牛皮劃破了,我賠5塊錢。咱們莊稼人不能沒牛啊!”經過3個多小時的緊張手術,從牛胃中取出了近百斤積物,“死”牛變成了活牛。
有次在阜南縣新河生產隊,他給牛做腸套疊手術,整整6個小時沒歇氣,第二天清晨,“死牛”竟倒起沫了。鄉親們學《水滸傳》中陽谷獵戶們抬著打虎英雄武松的樣子,七八個小伙子找來一張竹椅當轎,硬要抬他回家……
從此,李學敏的名字在穎河兩岸越傳越廣,周圍上百里的病畜,穿過周圍7個獸醫站,專奔小郭莊而來,李學敏的家接應不暇,成了名符其實的“牛馬行”。
“牛馬行”的競爭
農村實行了生產責任制,發展多種經營,六畜興旺,獸醫業也迅速發展起來。公社獸醫站在郭莊周圍加辦了3個獸醫點,把李學敏“牛馬行”包圍了。學敏覺得這是件好事,可以比技術,比作風,比醫德,比誰的心貼群眾更緊。競爭的新聞不翼而飛……
一天傍晚,大吳莊社員李富寶夫婦牽著牛要趕到阜陽獸醫院去治,到小郭莊天就黑了,老人急得不得了。學敏忙勸老人:“這牛得的是頑固性瘤胃積食癥,連夜趕50多里地恐怕來不及,你先住下,我幫您照顧一下。”當夜,學敏給牛采取了排除積食措施。第二天早晨,學敏夫妻把早飯端在兩位老人面前,勸他們吃飽飯再趕路。老人卻不愿走了,硬要學敏治。學敏夫妻象對待自己父母一樣招待老人,端茶送飯,睡覺前又燒熱水給老人燙腳,一住就是20多天。當兩位老人牽著治好的牛要回家時,流著淚說:“孩子,你們比俺親兒子、兒媳婦還親啊!”這新聞傳到公社獸醫站,大伙半信半疑:真有這么好的獸醫嗎?
彭莊公社羅莊社員羅運澤來給毛驢治病,學敏知道他家很困難,決意減收藥費,住院10天,只收他伙食費和藥費22元。老羅激動地說:“就是住客店還塊把錢一天哩,俺再困難也不能讓你破費。”學敏勸道:“這是我的規矩。”他的規矩是不收住院費、出診費、打針灌藥手術費,經濟收入只靠藥品批發與另售的差價。獸醫站的同志們驚訝了:他沒蹲在錢眼里啊!
學敏給阜陽縣北照公社劉莊王德敏治好了母牛,整整照料了21天。王德敏回家后總覺得心里過不去,全家商量送一面錦旗,上寫“一心一意為人民”,放著鞭炮送到學敏家。學敏想起當初賣妻子褂子的情景,鼻子一酸,責怪地說:“德敏大哥,你把一袋化肥的錢浪費了干啥呀!”人們更疑惑了:他到底追求啥呀?
這年冬天的一個傍晚,社員陶本忠牽來一頭病牛,學敏診斷后說:“我還拿不準,得到河對面請教獸醫站李老師。”他顧不上吃飯,頂著大風過河,步行18里請教李老師。回來時太晚了,渡口船公把槳帶回家睡覺了,150米寬的河怎么過?他想,病牛不趕緊治就有危險,春耕怎么辦?于是,他爬上船頭,頂著風,用雙手當槳,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拼命地劃。誰知劃到河心,船被風吹翻了,他掉進河里,凍得渾身發紫,還沒推開家門,就暈倒在地。陶本忠緊緊抱住學敏,嗚咽地說:“兄弟啊,你救牛咋連命也不顧呀!”
雪花靜靜地飄落,它悄然而來,默默消融,化成溫暖的春水滋潤田野,獻給了祖國的春天……
郭莊大柳樹下,特大號外一個接一個:李學敏出席了共青團第十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出席了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團安徽省委命名他為“雷鋒式優秀青年”……然而,人們最關心最感興趣的,是他獲得榮譽,事業發展之后……
從北京回來的當晚,他和年輕的大隊黨支部書記彭建國談到天亮,談理想,談改革,談如何進一步改變鄉村落后面貌,生產致富……
大隊團支部處于癱瘓狀態,他主動幫助團支部,自己買了500多冊書辦起了青少年之家,還動員團員青年帶頭樹新風,婚事新辦,不要彩禮……
他的“獸醫站”的營業額平均每月達一千五百多元,可他家仍然是粗茶淡飯。他省下那么多錢干什么呢?他主動拿出錢給團支部做活動經費,幫助生產隊和困難戶發展生產。然而,他想得更多的是,要提高鄉親們的科學文化水平。他和開榮商量,從行醫收入中拿出一部分經費,騰出兩間房屋,為鄉親們免費辦學。
這是一個不平凡的鄉村小學校,課程與公辦小學相同,免收學費、書本費和紙筆費,由學敏和開榮夫妻倆擔任教師,共有45個學生。白天,學敏行醫忙不過來,開榮全部承擔8節課的教學任務。晚上,一個攻讀《家畜內科學》,一個批改學生作業。開榮出席了安徽省第六次婦女代表大會。現在,李學敏正籌辦獸醫學校,和他的獸醫院結合起來,義務培訓農村獸醫。
這就是我們新農村里一對當代青年的生活。他們緊張繁忙,充實富有,而又奮力朝前,追求他們青春的事業……
(本文照片:傅維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