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鐵生
一
大型旅行轎車早六點起程,從煙臺出發,載著我們一行參加群眾出版社筆會的作家往西南方向駛去。它沿著盤回曲折的山路,把一個又一個城鎮和村莊拋在后面。三個多小時之后,汽車停在一堵有著灰色圍墻和電網的建筑面前。在高聳的了望塔上,持槍的武警戰士在左右巡視。這就是山東省北墅勞改支隊,也稱山東省北墅石墨廠。
一進監獄大門,寬闊的柏油馬路,點綴在路旁的花壇和漆色鮮亮的報刊宣傳欄,還有坐落在平坦、潔凈的場地后面的幾棟漂亮的大樓和自由往來的行人和車輛,給人以整潔井然的印象。
荒寂、冷落和灰色被關在大門外面。在辦公大樓漂亮的會議室里,周支隊長給我們介紹了基本情況:
北墅勞改支隊最初建于1952年。犯人在服刑期間,除了給予法制教育,進行文化學習外,還要掌握一定的勞動技能,主要是從事多種型號的石墨和無縫鋼管的生產。今年五月,這里有兩種型號的石墨產品,在全國非金屬工業產品評比會上,被評為第一名……
我們剛要去各處參觀時,樓下傳來齊整的腳步聲,大家紛紛趴到窗口張望:是四人一排的隊列,由穿著藍色工作服,帶著白色塑料頭盔的犯人組成;他們邁出的步伐和甩出的手臂之齊整,令我們吃驚。內蒙作家馮苓植說:“簡直象儀仗隊。”他們是剛剛午休起床,走向工作場地。
二
“提起監獄/人們容易想到/白公館、渣滓洞、集中營……/一座恐怖的荒冢/但我們這里/這里不是一汪悲痛的淚海/而是一片明媚的春天/這里不是一個絕望的深淵/而是一座飛起的高峰!”
這是一個叫史祥的年輕犯人寫的長詩《北墅賦》中的幾句。
我們參觀了探視室、禁閉室和犯室。
犯室是勞改犯人的宿舍。無論進哪個犯室,我們都看到凈亮透明的玻璃窗、方正的被垛,床單、枕巾清潔平整,餐具和洗漱用具擺放得井井有條。看后立即會有一種清亮、整潔、舒暢之感。
湖南作家古華提出要求,想和犯人交談交談。
在興建“犯室樓”的施工現場,干部們叫出一個青年犯人劉春。
“你多大年紀了?”天津作家航鷹問。
“二十九歲。”
“因為什么到這里?”
“我……偷盜……”
交談是在一座新樓的門廳里進行的。劉春穿著被汗水浸透的小背心和白布褲衩,局促不安。雖然已從緊張忙碌的施工現場來到“過堂風”挺暢快的門廳,但仍然汗流不止。他想去換身衣服,被大家勸阻住了。四川青年作家雁寧給他端來了椅子。在交談中我們知道,他因父母早亡,待業在家,開始行竊,被判四年勞改。在去年,他感到自己年齡已不小,卻仍無一技之長,便報名參加了勞改隊內舉辦的“瓦工學習班”。三個月后,他便能熟練地“跑大墻”、“抱角”。經考核被評為“四級瓦工”。現在,他是瓦工二組的組長,并使二組成為施工隊中的一支勁旅。
北京青年作家曉劍問:“業余時間怎么過?”
他說,每星期六、日晚上能看電視,其它幾天學習、討論。
他那質樸的外貌和坦白的言辭,還有他那不斷流淌的汗水,給作家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重案犯五隊的一間備有電視機和掛在墻上的出自犯人手筆的油畫、書法的房間里。我們見到了一個強奸女學生的教師、一個犯了流氓、盜竊罪的干部子弟,和曾在報刊雜志、電臺中報道過的戚祖勝,他是“二進宮”了。
那個二十九歲的教師利用職權奸污猥褻女學生,被判十五年徒刑。他全家都是從事黨的教育事業的知識分子。談吐之間,他對自己辱沒人民教師的稱號很感痛心。這個犯人很善于辭令,誠懇地表述了自己的悔罪心情。他妻子已經和他離了婚,五歲的孩子跟媽媽走了。他低著頭說:“我對不起她。我們從小就一塊長大,同班學習。她是個很要臉面的人,一直沒來看過我。離婚了,當然更不會來了。”已被關押三年左右了,他的父母只來看過他一次。
《北墅勞改報》第四版是文藝版,專刊登犯人自己寫的詩歌和小說。其中有篇題目為《月季花》的小說,寫一個曾是教師的犯人,在暴風雨之夜看到監舍外邊的月季花被狂風暴雨肆虐摧殘,終于跑出去用自己的衣服給它搭了個防雨棚;因為他想起同樣一個暴風雨的日子,他放走了所有的同學,只留下一個被同學們稱為“月季花”的漂亮姑娘;在空蕩蕩的校舍里,他摧殘了她……寫這篇小說的犯人,會不會是他呢?
這是個臉色蒼白、眉目清秀的干部子弟。他手中拿著一卷紙,始終坐在屋子中間的小板凳上,聽著我們和別的犯人交談。也許是出于自尊的心理,他不愿露出犯人的光頭,便戴了頂藍色勞動布帽。
他手中的那卷紙上寫著詩。在犯人的文藝聯歡會上,他的朗誦引起人們強烈的反響。詩人顧工立即表示,要聽他朗誦。
詩中敘述他白發蒼蒼的父親,在槍林彈雨中度過了大半生的戎馬生涯,在他的晚年,一輩子沒落過淚的老軍人,卻面對不肖子孫流下蒼老的淚水……在詩中,他說他對不起他的爸爸和革命先烈。
天很熱。他站在屋子中間。由于朗誦得十分賣勁,汗水浸透他那厚厚的藍號服。一滴滴汗水還順著臉頰流到下巴上,又一滴滴落到地上。他穿著黑塑料涼鞋的大腳拇指上還殘留著紫色的血跡。大概是干活時碰傷的。他改造得肯定相當認真。
“我因偷了自行車發案,對廠保衛科同時交代了兩個罪行:曾偷過一塊手表;在未婚前和一個女工鬼混。廠保衛科原說:坦白從寬,但卻把我送到公安局,被判七年。”
因為坦白,卻將使他在勞改隊中度過七年青春!作家們報以同情。甚至在出了這間房時,有人還與管教人員談到是否對他量刑過重的問題。
“他沒談他們是團伙犯罪,”管教人員說,“他們那伙人把在北京上大學放假回家探親的一個女學生,以買東西、請客送禮等手段,拉到高粱地里輪奸。因情節卑鄙、手段惡劣,首犯已被處決,另一名從犯被判十五年。”
我們不明白這個干部子弟為什么撒謊,也不明白勞教干部為什么不當面糾正他。
曾長期在監獄中采訪,寫過報告文學《中國的監獄》的長春作家顧笑言知其奧秘,他說:“犯人一般都有或多或少地減輕自己罪行的心理;而管教人員,一般又決不與犯人正面發生沖突,他們講究‘冷處理。事情過后再作工作。”
報告文學《愛的暖流》和電視劇《暖流》的男主人公,就是以犯人戚祖勝的真實經歷為根據寫的。早在1975年至1977年,他詐騙人民幣一千一百三十余元,被國法制裁。勞教出來之后,安排他干了臨時工。他卻乘亂“上訪”到北京,并且從騙錢升級到騙人——他騙了個北京姑娘,把她帶到威海,領了結婚證書。后來她知道受了騙,但為了挽救他,為了讓他感到人間的溫暖,這位姑娘決心作出犧牲,和他結了婚。
這樁詐騙使他達到了“詐騙事業”的峰頂——由于這個姑娘高尚的舉動,受到社會各方面的注意。一千多元欠款,派出所幫助歸還了不少。為了幫其還清債務,北京姑娘在威海勒緊腰帶,省吃儉用,擔起了全部家庭重務,日夜操勞,還為他生了個聰明靈俐的小女兒。
報告文學和電視劇問世后,戚祖勝先后接待了各省市(包括香港)共計三十九家電臺、電視臺、報刊雜志的采訪和宣傳,收到三千四百多封熱情洋溢的鼓勵信件;收到四百多元現金和物品;省、地團委給他們新成立的家庭送來了錄音機和洗衣機。這件事說明了我們的社會多么關心失足青年的改造,但卻忽略了對他詐騙姑娘這個行為本身,去作嚴肅的分析。因而,使戚祖勝因禍得福,他簡直飄飄然了!
此刻,他正坐在屋子中間,不斷地眨著他那大而無神的眼睛。在聽我們問話時,把那個尖尖的下巴耷拉著,微微張開的嘴露出滿口黃牙。
他因再度詐騙,又被判處十五年徒刑!
這次詐騙,簡直就是第一次“上訪”北京時的故伎重演。所不同的是,那一次,他只騙到手一個北京姑娘;這一次,他除了騙到手一個陜西姑娘,還沿途騙取了四個人的一百九十余元,以及某刊物編輯部開的一封“夫妻探親”介紹信!不僅如此,他兜里還揣著妻子參加六屆人大會議的出席證,冒充起“人大代表”來了!這真使他如虎添翼。他用這些東西拐帶那個被騙的女人,以夫妻名義住進旅館。然而,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由于被旅館工作人員發現破綻,終于再度落入法網
“你為什么要這么干?”云南作家張昆華問。
他眨著眼睛,沉吟片刻,操著山東口音說:
“我愛人發現我惡習不改,說,‘咱倆就不是一種人,離婚吧。我想,離婚怎么著!你看看,還沒離呢,我又帶回家來一個(姑娘)!”
他果真跑到陜西去了!要是不出事,他也肯定會帶回這個姑娘!
作家陳敦德忍不住痛斥他這種惡劣的行徑。
作家蔣子龍則問:“戚祖勝,你說心里話,那些報刊、雜志的記者,對你的采訪和宣傳,究竟對你起了什么作用?”
戚祖勝又眨著眼睛,沉吟著說:
“說心里話,很不好。”
“怎么不好?”蔣子龍又問。
他兩只手各伸出一個食指,比劃著說:“他們把一件短短的小事,說成這么長、這么長;又把芝麻大點的事,說得那么大、那么大……這使我……當時……心里……也不很高興……”
令我們十分震驚的是,他那個妻子抱著五歲的孩子在等他。據說,她本來已提出離婚,但有關部門勸道:這樣不利犯人改造,對你也不合適……于是她說:“只要你能改好,我等你一輩子!”戚祖勝掏出妻子和女兒的照片給我們看。那確實是個善良、憨厚的女人。
我們在《北墅勞改報》上看到他寫的一篇文章:《與舊我徹底決裂》。文中說:“記得有個名人這樣說:錯誤的東西流進一個人的腦海中,會使無知變得更無知,他的所作所為變得更壞。由于私欲和貪婪盤踞著我的頭腦,所以黨和人民給我的榮譽和關照,并沒使我滿足,……一次,我又‘借了八十元錢,妻子責備說:咱們剛還上帳,你怎么又這樣?難道你要毀掉這個家嗎?我哪聽進她的話?上班吊兒郎當,工作馬馬虎虎,終于造成一場嚴重的生產責任事故,受到記過處分。我一氣之下,……流竄外地,詐騙錢財,又以‘人大代表名義與一女人在旅館鬼混……骯臟和罪惡的昨天象一場惡夢。”
無須再多介紹這件事和這個人了。只上述這些,已足夠引起我們很多思考。難道我們不應當記取那種宣傳上大嗡大轟帶來的弊病嗎?
三
把勞改生活豐富地展現出來的《北墅勞改報》的編輯們,竟然也由犯人組成!
編輯部顯得挺寬敞。見我們進來,八張辦公桌前的編輯們都站起來。這些“知識分子”露出和藹的微笑。我們讓他們坐下來,他們便謙卑地說:“首長來參觀,我們不能坐。”
他們過去大都是搞文化宣傳工作的。有的是機關或公社宣傳干部,有的是教員,還有個戴眼鏡的青年在新華書店工作……大都犯的是貪污盜竊和奸污婦女罪。四年以上徒刑的犯人是不許當編輯的。
“在這兒辦報好辦嗎?”古華問。
“我們常常學習法律、刑法、獄規,按黨的政策和首長指示辦報。經常學習能使我們克服困難。”一個編輯說。
“一般稿都由犯人寫嗎?”
他點點頭。“他們投稿,讓各班組的隊長集中上來,我們看過之后,去核實采訪,然后再編輯加工。有時,在沒文化的人身上發現典型事例,我們就幫助代寫。”
“這個比例大嗎?”
“犯人中,沒文化的總是占大多數。”
他們的汗水在這份報上綻出朵朵鮮花。報上刊登著犯人寫給張海迪、朱伯儒的信和他們的回信;全國其它省市勞改局組織的犯人改造匯報團來這里的講演,以及走出勞改隊重新作人,并在生活和工作中干出成績的獄外消息……
從中,我們了解到,勞改隊對刑滿釋放的人的回訪工作搞得很好。從這兒出去的犯人,由于改造得好,犯人重犯率不超過百分之二。
一個叫劉新軍的農村青年,他因三百二十三元錢犯了罪;三年刑滿釋放后,他把在勞改期間學到的技能——機電維修,應用到現代化建設中去。他開設了個體機電維修部。幾年來,他求師拜友,刻苦自學,掌握了各種電機、變壓機、潛水泵、電焊機的維修。如今,他已能借出十個、二十個三百二十三元錢,去幫助群眾致富,支持集體福利事業。為讓附近幾個村的學生有更好的學習條件,他為一所小學購買了二十五噸水泥,保證了校舍工程進度和工程質量。
類似的事例還很多。
參觀后走出編輯部,他們還在玻璃窗內向我們招手。若不是窗戶上的鐵欄桿,我們簡直忘了他們是勞改犯人。
四
“我們這里絕對不許打犯人。打犯人的管理人員要受處分的。”陪同參觀的孫副支隊長說,“這同樣是犯法。”
“我們這里的犯人吃得也很好。喏,這不——”董副政委指著一塊寫著食譜的黑板說。那上邊寫著:饅頭、米飯、肉炒大蔥、豆腐燒菠菜、雞蛋炒西紅柿、雞蛋湯……另一塊墻報上,還在專欄上寫著夏季飲食衛生注意事項、預防痢疾和其它夏季易患病。
董副政委繼續介紹:“就拿三隊食堂來說,這個食堂有十二個炊事人員,每天負責幾百人的伙食供應,晝夜輪流開飯十一次。為保證不同工種吃菜需要,每頓起碼要作四、五樣菜。食堂內部分工明確,炊具都用堿水消毒……”
此時,他們有幾人正穿著白大褂坐在院中摘菜呢。而剛進這個院時,我們還以為他們是外邊請來的大師傅!
“既然是勞改隊嘛,有改造就有反改造,”張副隊長介紹說,“但我們抱有一個信心,就是:絕大多數犯人是可以改造好的。沒這個信心是不行的。”他談到有一小部分犯人,利用工余時間,湊在一起吹牛皮、說些臊的臭的不堪入耳的話;有的還拉扯起團伙撥弄是非,制造謠言,交換案情,鼓動翻案,極個別的正密謀逃竄……,“但總的來講,我們是信任他們的。”
是的,正是由于一位支隊領導說過:“我相信你們”這句話,一個犯人激動得以此話為題寫了一首詩。其中有幾句是這樣的:
“‘我相信你們/‘我相信你們/……它象一股溫柔的春風/把我童年純真的夢/從泯滅的邊緣喚醒/它象一簇簇跳躍的火焰/燒盡我心中冷漠的荒草/一個金色的理想在烈火中升騰/信任與期望緊緊相連/春風送來無限深情/我們沒被拋棄/母親的愛仍在血管中奔騰……”
天色漸晚,參觀只好結束了,但每位參觀者都很感動。北墅的干部們真誠地希望我們再來,多住些日子,體驗體驗他們的生活。我們也十分感謝他們滿足我們提出的一切要求。為我們了解中國的勞改隊提供的一切方便,感謝《啄木鳥》編輯部組織的這次活動,它擴大了我們的生活視野和活動領域。許多作家將根據編輯部提供的種種方便,去公安戰線深入生活,爭取早日寫出公安戰士真切感人的形象,反映這一戰線艱苦卓絕而又無比榮光的斗爭風貌。
一九八四年八月八日于煙臺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