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英子
《三國演義》中有一個曹操“割發代首”的故事。說的是建安三年,曹操出征張繡之時,正當麥熟。他下令軍隊不得踐踏麥田,違則以軍法從事。但不料自己卻因馬驚竄入麥田中,踏壞了一大片麥田。他叫主薄來議罪,要拔劍自刎。幸而他的謀士郭嘉引“春秋之義”,說是“法不加于尊”,替曹操找到了個臺階,曹操也就順手推舟,割下自己一把頭發來取代首級,了此公案。
盡管羅貫中先生說曹操此事是屬于“詐術”,但曹操此舉,卻是名利雙收的。因為人的腦袋只有一個,割下之后,就裝不上去,即使有申公豹那樣出神入化之功,也會變成“歪頭”,對于魏武帝這樣的一代雄杰,是頗不雅相的。至于頭發呢?雖說身體膚發,受之父母,不加珍惜,有乖孝道。但畢竟割了又生,于實際無傷大雅。何況一千多年來,此事一直成為曹操“守法”的美談。記得十年動亂之中,那些靠大批判起家的秀才們,批盡了中國歷史上的人物,好象我們的祖宗,無一不是烏龜王八,但對于曹操卻網開一面,而且頗予“青睞”的,還送他一頂“法家”的桂冠,送上“法家”的寶座。割發一事,遺澤豈不遠乎?
歡喜看戲的人,大抵都知道《打龍袍》那出戲。那是“貍貓換太子”中的一出,好幾個劇種都有。說的是李后回朝之后,要包公治一治她兒子宋仁宗的不孝之罪。包大人雖然是名震一時的“青天”,此時又有李后撐腰,可是他要治的卻是當今的皇帝,非同小可。怎么辦呢?他想出的圓通辦法是把皇帝的龍袍脫下來,由兩個拿著,他玄虛打幾下,作為象征性的“懲罰”。戲是由黑頭和老旦應工的,很動人,記得小達子先生演這個戲時,在上海著實叫座,一連幾年,盛況不衰。
不過我覺得有意思的還是他的劇情。你看這么一來,包公的那個“青天”形象高大起來了,而皇帝呢,既維持了他的尊嚴,又顯出了他的孝道,正是欲揚還抑,兩全其美,既能“法不加尊”,又足粉飾升平,變違律于執法之中,寓包庇于懲戒之內。明明在保宋仁宗過關,卻舉起了李后御賜的那根打皇鞭。
《三娘教子》里有一句臺詞,說是“高高舉起,輕輕打下”,名雖為“打”,但在那位少爺身上,連汗毛也不曾碰掉一根。割發和打袍,其實是差不多的政治游戲。最近在某地報紙上,看到一條新聞,發現也很有這樣的遺意。為了讓讀者有所比較,我先把新聞節錄如下:
一個商業局的黨委書記、局長,有四十年黨齡,在“文化大革命”中犯有嚴重錯誤,積極貫徹執行了林彪、“四人幫”的極左路線,參與迫害了不少干部和群眾,其中由他直接簽名隔離審查的有二十個人,造成非正常死亡四人。他對一位原地下黨員被迫害致死負有直接責任。三中全會以后,不檢查自己的錯誤,對平反冤假錯案不得力。調動之后,拒不接受工作,拒不領取工資,雖經組織上多次耐心幫助,但他態度非常惡劣,在群眾中造成了極壞的影響。
這里講的都是根據報紙所載,沒有絲毫夸大。但讀了這些敘述之后,大家一定會得出一個鮮明印象,就是這個故事中的主角是一個有四十年黨齡的高干;這個干部所犯的錯誤極其嚴重,而且還牽連著命案;這個干部在三中全會以后,態度仍極其惡劣,有極壞影響。老實說,曹丞相的馬踐麥田,是無意中犯下的錯誤,而宋仁宗的“不孝”,是筆冤枉官司,因為他自己不是也被當作“貍貓”,差一點葬身在御花園中的么?而我們這位局長大人,卻不是“無心插柳”,而是“有意栽花”,手中既捏著命案,當年整人的氣焰,從新聞中也依約可見,而今天還在“對著干”的態勢,也是一清二楚的。
可是怎么處理這樣一位問題嚴重而有著四十年黨齡的局長大人呢?答曰:“給予留黨察看一年的處分”。一個龐大的軀體上帶著一頂微不足道的帽子,倒很象一幅諷刺畫。聯系到上面講的那兩個故事,我忽然想到,為什么歷史長河在滾滾前進,而人間的插曲有許多竟那么相似?表現的手法雖因時代的不同而互異,而精神實質卻如此一脈相通?
對于一個案件,錯誤的程度和糾錯的措施是否相適應,其中有各色各樣的原因,這似乎很難找到統一的尺寸和天平,不過人間畢竟還有一個客觀的標準。在這條新聞發表的同一天,另一家報紙也發表了一個知識分子因拿了九百元酬勞竟被當作貪污,判刑入獄,雖經改正,仍留著一條尾巴的新聞。倘同這位局長大人的“察看一年”比一比,親疏恩仇之間的是是非非,不是洞若觀火了嗎?
這些年來,沒有人不懂得這個道理,中國共產黨之所以光榮、偉大、正確,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不姑息自己的錯誤和善于改正自己的錯誤。我們這個時代之所以不同于別的時代,也就是有這么一個黨的領導。鄧穎超同志最近說過,黨齡增一年,黨性增一分。上面這條新聞中的局長大人,有四十年的黨齡,該很有一點黨性了吧?十年動亂中一度誤入歧途,那么三中全會以后,也應當“覺今是而昨非”,回到正確的道路上來了吧?然而他不?然而對他也沒有辦法,只能“高高舉起,輕輕打下”。記得鄧小平同志一再批評有些人的軟弱渙散,把宣布的“罪狀”同處理的結果比一比,這就是軟弱!有趣的是,這件事還被當作典型,不僅立此存照,而且號召大家向它看齊,那么倒可以深思了。
我們常用的一句話叫“懲前毖后”,懲前是為了毖后,但不懲前又毖什么后呢?這樣嚴重的錯誤作這樣輕微的處理,那么不是叫犯有同樣錯誤的人吃一顆定心丸嗎?有四十年黨齡的局長尚如此,遑論其他。有例可援,也就無錯可查。雷聲大而雨點小,甚至只是響幾個空雷也過去了。有的人很為我們的整黨會不會走過場而擔心,這種擔心,能說沒有一點道理嗎?
以刑去刑,以戰止戰,要使我們的同志認識錯誤,改正錯誤,重要的恐怕是讓他們自己有點痛的感覺,不能滿不在乎。而作為一個醫生呢,也應當有點對癥的藥,三錢甘草,一味察看,是不能夠起沉疴于霍然的。我以為,打袍、割發這樣的戲文,不能再演下去了。
(一九八四年七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