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中國姑娘,將一頭墨黑的頭發染成金黃色,眼眶涂上藍色,還安上假睫毛,臉上再敷以白粉,總之,弄得“洋”味十足——你以為她在準備演外國戲劇嗎?不是。化妝成這種“洋美人”的姑娘,雖然是極個別的,但卻反映出一種可卑的崇洋心理。那么,經過如此一番“美容”的姑娘美嗎?她自己以及和她具有同樣審美趣味的人當然覺得美,但在絕大多數外國人和中國人看來卻不但不以為美,反而覺得丑。有位外國朋友在回國后給我國有關方面來信說,他在“四人幫”被粉碎后的中國看到了許多令人震奮的東西,很受教育,唯獨對這種要使自己變成“洋人”的做法感到困惑。在他們西方白種人看來,中國姑娘的美,正在于她們墨黑光滑的頭發,幽深烏黑的眼睛,黃種人特有的可愛的膚色,為什么要放棄這種天生麗質去仿效“洋人”呢?
這就告訴我們:美,尤其是社會生活美,是有民族性(包含種族性、地域性)的;民族性是美的基本屬性之一,美的產生、創造和對美的欣賞、追求之中都必然體現著人種、民族、地域的特色,這種民族特色是不能隨意改變或加以忽視的,否則,就往往會弄巧成拙,化美為丑。
美是人的積極本質的對象化,而最能體現出入的積極本質的莫過于人自身,由于各個不同的人種和民族的形成都是順乎自然規律(包括自然界的規律和人自身的生理規律),合乎生存、發展需要的,所以具有不同人種和民族特色的人體都是美的;而各個人種和民族對人體的好惡傾向和理想,又無不以從各自日常生活中所常見的體型、面形、膚色等等的經驗為尺度,所以人自身的美和關于它的審美意識就不能不帶上民族性。正如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說:“要是談到人體美,歐洲女人的美與黑種女人的美之間怎么可能有共通之處呢?這兩種類型的人的美,其共通性是這樣少,……甚至就是俄羅斯型的美與意大利型的美之間也是很少共通性的!”我們甚至可以假定,人如果不是現在這個樣子,而是另一種模樣,那么,這另一種模樣也會成為美的,不管這模樣在現在我們心目中是多么難看。
清代作家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有一篇題為《羅剎海市》的小說,講的是一個叫馬驥的商人兒子,“美豐姿。少倜儻,喜歌舞。輒從梨園子弟,以錦帕纏頭,美如好女,因復有‘俊人之號。”后來他跟隨別人航海,被颶風刮到一個地方,在那兒——
……其人皆奇丑;見馬至,以為妖,群嘩而走。馬初見其狀,大懼;迨知國人之駭己也,遂反以此欺國人。遇飲食者,則奔而往;人驚遁,則啜其余。久之,入山村。其間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襤褸如丐。馬息樹下,村人不敢前,但遙望之。久之,覺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馬笑與語……問其相駭之故。答曰:“嘗聞祖父言:西去二萬六千里,有中國,其人民形象率詭異。但耳食之,今始信。”問其何貧,曰:“我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極者,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貴人寵,故得鼎烹以養妻子。若我輩初坐時,父母皆以為不祥,往往置棄之;其不忍遽棄者,皆為宗嗣耳。”……時值朝退,朝中有冠蓋出,村人指曰:“此相國也。”視之,雙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簾。又數騎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職,率鬇鬡怪異;然位漸卑,丑亦漸殺。
蒲松齡寫這篇小說,旨在抨擊清代“顛倒妍媸,變亂黑白,丑正直邪”的丑惡現實,是一篇有明確政治傾向的憤世嫉俗之作。如果我們不去考究它的微言大義,而只著眼于它的形象描寫,那么,這可真是一個說明美和美感、審美觀念的極好例子。你看,由于“羅剎海市”里的人生就那么一副模樣,生在那么一個環境,必然在實踐中形成他們獨特的“美”(這在“中國”人看來是丑的)和美感、審美觀念,所以當異國“美如好女”的“俊人”馬驥一出現,他們就會不假思索地產生丑感,以致“街衢人望見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后來馬驥明白了這一點,于是“以煤涂面作張飛”,人們才“以為美”。而在包括馬驥在內的“中國”人這兒,情形卻恰恰相反。關于這個問題,法國十八世紀的杰出哲學家、法國啟蒙運動的創始人之一伏爾泰,說過一番很有趣的話:
如果你問一個雄癩蛤蟆:美是什么?它會回答說,美就是他的雌癩蛤蟆,兩只大圓眼睛從小腦袋里突出來,頸項寬大而平滑,黃肚皮,褐色脊背。如果你問一位幾內亞的黑人,他就認為美是皮膚漆黑發油光,兩眼洼進去很深,鼻子短而寬。如果你問魔鬼,他會告訴你美就是頭頂兩角,四只蹄爪,連一個尾巴(歐洲傳說中的魔鬼的形象)。
由于人類只有人種、民族、地域(包括國度)之別,而無高低貴賤之分,所以人的美也只有民族性的差別,而無優劣高下之分。就是說,白種人有白種人的美,黃種人有黃種人的美,黑種人有黑種人的美;中國人有中國人的美,外國人有外國人的美;每個人種、國度都可以喜愛、欣賞本民族、本國人所特有的美,然而決無理由說別一種族、別一國家的人不美;我們也可以喜歡、欣賞外國白種人的碧眼金發,然而卻切莫以自己沒生一雙藍眼睛為憾!這里的每一種具備獨特民族色彩的美都有其產生、存在的歷史必然性和審美價值。
(馬蘭摘自中國青年出版社《美學漫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