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庭院的空間屬性與基本形態

中國傳統庭院空間是中國木構架建筑體系的重要特征，是中國傳統建筑空間意識的重要體現。它凝聚著傳統建筑的內向品格、時空觀念、室內外空間結合機制、人工環境與自然生態結合機制等等獨特的民族特色。透過庭院這個空間節點，可以窺視傳統的生活方式、民族文化、美學趣味、宗教信仰、生活習俗、等級觀念以及傳統技藝等等對傳統建筑體系的制約關系，可以探尋古代建筑匠師在這些制約條件下創造出來的豐富多采的庭院系統的獨特意匠手法，是一份極為值得總結的建筑文化遺產。分析和探討傳統庭院的空間屬性，把握傳統庭院空間的基本形態，無疑是認識與研究傳統建筑的重要課題之一。

傳統庭院的空間屬性

傳統庭院是中國傳統建筑庭院式布局中各個單體建筑所圍合的露天的中空空間。庭院系統是由殿、堂、樓、閣、房、門、廊、廡、亭、榭、院墻以及植物、山石、水體等等要素所組成的。它以自己獨特的空間構成，滿足了傳統物質生活和精神觀念的空間需求，適應了木構架單體建筑整體布局的組合需要。

傳統庭院是一個多要素、多層次的復雜系統，其系統質的物化形態表現很多(注1)，要想概括而又準確地探究它的性質特點并非易事，這里試從四個方面考察一下傳統庭院的空間屬性。

一、庭院一一傳統建筑系統的空間結點

中國木構架建筑屬于離散型建筑體系。由于主體結構——木構架的局限，單棟建筑主要以單層或低層形態為主，單體建筑的空間體量是不能做得過于高大，一般建筑組群都需要由若干棟單體建筑來共同組合，形成多棟離散形態。這與西方古典磚石結構體系的集中龐大的單體建筑截然不同。中國古代建筑在發展過程中，很早就形成了以庭院式組合為主導方式的傳統。在庭院式組合中，庭院起到了聯結多棟離散單體建筑的聚合作用，成為傳統建筑系統的空間結點。這主要表現在：

（1）傳統庭院空間是傳統木構架單體建筑的聯結紐帶。庭院空間起到了棟與棟之間的聯系作用，使得同一庭院內的各棟單體建筑在交通聯系上、在使用功能上聯結成一體，也使各棟建筑的單體形象在景象構成上聯結成一個整體。同一庭院的單體建筑有的是主建筑，有的是輔助建筑，庭院空間也就成了主、輔建筑的空間結點。這種把分散的單體建筑空間從功能上、觀感上聯結成有機的、密切的、主從分明的整體空間的紐帶、結點作用，是傳統庭院空間的首要職能。

（2）傳統庭院是建筑組群內的外部空間，是單棟建筑內部空間的外延和補充。它起著媒介空間的作用，承擔著兩種空間質的過渡和轉換。既是單體建筑的內部空間向組群外的外部空間的過渡，也完成了孤立的單體內部空間向室內外結合的群體空間的轉換。庭院為有限的室內空間提供了寬闊的調劑空間，可以調劑室內空間使用上的不足；庭院在組群內部提供了具有私密性的露天空間環境，引入綠化、水體等自然生態因素，又可以調劑人工環境之不足；庭院也是室內攝取的第一層次外景，是室內景觀的延伸和烘托。這些都構成內部空間與外部空間密切的結合和交織，為傳統建筑系統創造豐富多采的室內外空間的交叉網絡提供了前提條件。

（3）傳統庭院又以它所構成的“院”而成為傳統建筑組群的基本單元。院本身可以成為獨立的小型建筑整體，也可以由若干院沿著縱軸串聯、橫軸并聯或縱橫軸串并聯而組成大型建筑組群。院是建筑組群的功能單元、結構單元，也是組群景象的構成單元。因此庭院在整個建筑組群構成中起著結構布局上的結點單元作用，成為整個組群空間序列的關節點和變奏點。通過調節庭院空間的尺度、形狀、意境等等，可以使建筑組群的序列節奏感更為強烈，更富有魅力。這些表明，庭院無論是從單棟建筑相互聯系的角度，從室內外空間結合交織的角度，還是從組群網絡結構布局的角度，都起著重要的空間結點的作用。

二、庭院——主建筑的放大器

庭院空間是主、輔建筑的空間結點，主建筑在庭院空間中起著主控作用。主建筑的功能、規模、性質決定著庭院空間的功能、規模、性質，制約著空間構成的形態、景象、氣韻等等。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庭院是主建筑作用的放大、強化和補充，實質上是主建筑的放大器。主建筑端莊威嚴則庭院空間的形態、意境也必須宏大雄壯，北京故宮太和殿與太和殿庭院就反映了這種關系。主建筑輕松活潑則庭院空間的形態、意境也隨之靈活多變，空間自然情趣也較濃厚，這在園林庭院中最為常見。可以認為，庭院空間功能與性格的構成，就是圍繞主建筑的功能和性格的需求來進行的，表現為庭院空間構成與主建筑的協調統一。主建筑滿足了人的主要功能需求，庭院則滿足了主建筑在環境空間上的需求，從而使人（行為主體）——建筑（主建筑）——環境（庭院空間）三者得到了和諧一致。

為了使主建筑這一放大器的放大效應達到最大值，強化主建筑的主控作用，在傳統庭院的空間構成中常呈現以下幾點規律性的現象：

主建筑在庭院布局中占據主要的空間位置，常位于軸線之上。

強調或夸大主建筑的體量，以突出主建筑在庭院中的主體份量，取得量上的優勢。

以主建筑為庭院的視覺中心，也常是庭院景觀構成的焦點。

以進入或穿越主建筑的流線作為庭院空間的主動線。

庭院的內含諸要素均為主建筑的功能和性格服務，起著烘托和表現主建筑的作用。

三、傳統庭院的內向性品格

傳統庭院系統表現出一種典型的內向性。這種內向性的形成是木構架體系建筑采取庭院式布局的必然產物，是中國古代社會自然經濟和意識形態的封閉性在建筑功能使用上和空間意識上的反映。中國歷史上漫長的封建社會，始終處在一種自給自足的、封閉的自然經濟狀態之中。作為社會細胞的家庭，其生活形態只欲求得一個封閉而獨立的，不受外界環境干擾的空間，而傳統封閉的庭院空間，正是在當時的生產力技術水平條件下，滿足這種需求的最好形式。由此而產生的庭院空間的內向是與人們當時心理內向相一致的。此外，封建社會的家庭結構、生活方式、思想意識等等因素，也都必然迫切地需要日常活動的場所即庭院空間具備內向性的品格。

從庭院的實用性來看，為了取得棟與棟之間的密切聯系，各棟建筑均圍繞一個內聚的空間，單棟建筑之間的出入口都向內開設，從而在各棟建筑之間的往來得到加強的同時，庭院也呈現出內向性構成。從庭院自身的空間構成來看，庭院空間的圍合界面更多地是只表現構成庭院中空空間的一面，這也就有助于庭院內向性的產生。再者，庭院空間是著眼于周邊圍合界面所形成的“中空”區域來構成的。它與西方建筑中憑借單一高大的建筑來控制其周圍的外部空間的作法上的差異，反映了兩種完全不同的建筑空間觀念。傳統庭院的空間內向性品格正是傳統空間觀念的典型反映。

內向性的庭院空間最顯著的特征是它的“空間內聚”。當庭院的圍合界面呈封閉狀實界面的時候，可以獲得一個安靜、無干擾的空間，具有較強的私密性。此時庭院內向性也隨之增強，即便圍合庭院的界面呈虛界面的時候，庭院空間仍保持它的內向性品格，只是庭院的“空間內聚”相對較弱。

庭統空間的內向性形成了傳統建筑獨特的藝術表現特征。建筑主立面不展示于街立面而展現在組群內部的庭院之中，使內向的庭院空間成為傳統建筑藝術的主要展現空間。單棟建筑多數處于庭院的邊界而不是峙立在庭院的中央，大大削弱了單體建筑環視、透視的重要性，而突出了正立面、背立面作為庭院空間界面的重要性。這些使得中國傳統建筑的藝術表現力主要不表現在單體建筑的立體造型，而側重在庭院整體的空間景象。使得中國傳統建筑可以充分采用程式化的單體建筑形象，通過庭院空間構成的不同特色而呈現出豐富多變的藝術效果。

庭院空間的內向性還帶來了建筑藝術表現的含蓄性。傳統建筑不是從街道、廣場上一覽無余地看到建筑的基本形象，而是通過一進進庭院的縱深序列，隨著人流在組群中的行進，逐漸地展現一組組的空間景觀，最后進入主體庭院，達到建筑藝術的高潮所在，充分突出了傳統建筑藝術的時空特性和含蓄美。

四、庭院系統的適應機制和調節機能

傳統庭院系統之所以有著強大的生命力，主要是因為這一系統存在著靈活的適應機制和調節機能，它可以通過調節庭院的組成要素和結構構成，形成各種庭院形態，適應封建社會生活對各種建筑的使用功能和精神審美的需求。

傳統庭院在結構上有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不同功能的庭院之間呈現著明顯的“同構對應”或“同態對應”的現象。典型的北京“四合院”住宅庭院，由正房、東西廂房和垂花門圍合而成，典型的小寺廟庭院，則由正殿、東西配殿和前殿圍合而成，它們之間既存在著主要元素（正房與正殿、東西廂房與東西配殿、垂花門與前殿）之間的“一一對應”關系，也存在著結構布局上（圍合、內向、主從、方位、對稱、對位等等）的“一一對應”關系，這就是庭院的“同構對應”。雖然象北京故宮太和殿庭院與四合院住宅庭院之間，主要元素不是“一一對應”，而是“一多對應”，但結構布局上仍存在著圍合、內向、主從、方位、對稱、對位等基本關系上的對應性，這就是庭院的“同態對應”。而象傳統園林的一些不規則型的庭院，雖然與四合院的標準模式差別很大，元素之間呈“一多對應”，結構布局上也突破對稱、對位上的對應關系，但它仍然具備著圍合、內向等基本品格，仍然可以屬于“同態對應”現象。由于廣泛存在著“同構對應”和“同態對應”現象，這就意味著傳統庭院可以在保持“庭院形態”這個基本前提下，通過元素變換和構成關系變換而調節出各種各樣的庭院品類。這些多種多樣的“同構”、“同態”庭院具有兩大方面的適應性：

（1）對不同性質、不同功能需求的建筑的適應調節。中國封建社會時代的主要建筑類型，如宮殿、壇廟、陵墓、苑囿、衙署、寺觀、祠堂、第宅和園林建筑等等，幾乎都屬于庭院式的布局方式，都存在著庭院形態。傳統庭院在這些性質各異，使用功能大不相同，審美要求差別懸殊的建筑類型中，竟能取得普遍的適應，的確表現出十分突出的適應機能。這里蘊含著庭院結構對庭院功能需求的種種調節機制，既有靈活多變的各種“同態對應”的大幅度調節機能；也有象“同構對應”那樣的小幅度調節機能。甚至對于同一庭院，也可以通過局部的內含要素的調節，而改變其功能性質。

（2）對不同自然環境的適應調節。庭院系統不僅對空間具有功能的廣泛適應與調節，而且對不同自然環境也同樣有極為靈活的調節機能。

因為每一庭院同時是相對獨立的整體，所以它可以通過改變庭院空間的形態、形狀、尺度等等來適應各種地形地貌對它的制約。地形條件允許，庭院則呈對稱布局構成；地形條件不允許，就因地制宜，采取非對稱的靈活形式來組合庭院的空間構成。庭院依山傍水時，又常常因勢利導構成階梯形的山地庭院或以水體為主的水院。庭院的圍合構成也可以依借山體或水面作為庭院空間的圍合界面來圍合院落，從而形成獨特的庭院空間形態。

不僅如此，傳統庭院對不同的氣候條件也形成了一整套有效的調節方式。例如，東北的吉林民居，北京的四合院住宅，和云南的“一顆印”住宅，由于對日照的要求不同，庭院的尺度和形態就顯著不一樣。它們各自恰當地適應了地區的氣候條件。正是由于庭院結構的這些適應不同地段和不同地區氣候的調節機制，才使得庭院系統能夠在我國廣闊的國土上得以普遍的推廣，使木構架的庭院式建筑體系成為傳統建筑的主導體系。

傳統庭院的基本形態

考察庭院系統的形態，需要涉及庭院系統的結構和功能。結構和功能是系統的一對重要范疇。功能和結構是對應的，不同的結構具有不同的功能，不同的功能要求不同的結構。結構是功能的基礎，功能是結構的表現。對于傳統庭院系統這樣的人工客體來說，庭院功能就是庭院的物質功能和精神功能的總和，是庭院在組群環境中所能發揮的作用和性能，是建造庭院所要求達到的總目的。庭院結構就是庭院內部諸要素的總構成，包括庭院界面和庭院內含在各種意義上（如空間構成上、構造構成上、景觀構成上……）的構成。因此，傳統庭院形態，歸根結底是基于當時社會系統對庭院的功能需求，基于當時社會生產力系統所制約的建筑技術體系所能提供的庭院要素而構成的。由于傳統庭院功能是多種多樣的，因此傳統庭院的形態也是多種多樣的。但是，多種多樣、豐富多采的庭院形態，如果從宏觀上，從它的基本功能和基本結構上來考察，則可以概括為五種基本形態：

一、居住型庭院——生活空間

居住型庭院是傳統庭院中數量最多、分布面最為廣泛的基本類型。傳統庭院式住宅是中國木構架建筑體系適應宗法制度的家庭形態，適應封建的生活方式和社會意識形態的產物。居住型庭院的功能和構成，自然深受這些背景因素的制約，呈現出下面幾個方面特性：

（1）居住型庭院的空間表現了濃厚的封建社會意識與觀念。作為居住型庭院主流的庭院形式大多數都是呈對稱式的布局，整個庭院空間氣氛端莊井然，給人以很濃的有序感，這是與封建家庭生活節奏相吻合的。在這里封建社會的宗法制度得到了最大的體現，庭院空間的建筑等級、布局都為達到這一目的而作了精心的安排。正房的建筑物不僅是處在中軸線上，而且等級也最高。兩側的廂房與此相比總是遜色一等。每個房間的重要性與其分配使用，視其相對于正房（堂屋）的位置關系而定，由此而反映出每個居住者在家庭生活結構中的不同地位。當然，少數布局靈活的非對稱的居住型庭院則另當別論。

（2）居住型庭院空間是傳統庭院中實用性最為顯著的生活空間。它不僅僅作為住宅正房、廂房、過廳、雜屋等等單體建筑之間的交通聯系空間，而且是住宅內部的露天空間，它為各棟單體建筑提供了良好的日照、通風、排水等條件；它為住戶提供了洗滌、晾曬、乘涼、休憩、兒童嬉戲和進行其它露天家務活動的理想場所；它還可以種植花木，點綴景石，擺設魚缸等等，給住宅內外引入自然生態因素、改善居住環境的小氣候。居住型庭院也是住宅室內空間的延伸和補充，它與室內空間銜接，密切了室內外空間的聯系，可以作為調劑空間起到擴展生活空間的調節作用。

居住型庭院由于建造數量較大，一般都比較注重經濟，切合生活實際，庭院空間尺度較適宜，庭院各構成要素也比較注意實效，整個庭院空間呈現出濃郁的、為起居生活服務的實用性品格。

（3）居住型庭院空間一般都具有私密性功能和封閉性形態。為適應家庭起居生活的生理需求和心理需要，居住型庭院提供了良好的內向的、安全的居住環境和寧靜的、親切的住宅氣氛。中國封建的家長制統治，形成了家庭構成內部嚴格的尊卑、主從、內外關系，封建的宗法禮教，特別強調“長幼有序”、“男女有別”，從意識形態上更加強化了居住型庭院對私密性、封閉性的要求。居住型庭院的私密性，存在著不同的私密度。相應地，庭院空間的封閉性也存在著不同的封閉度。高私密度的庭院多深藏于組群的深層部位，一般多以若干庭院作為過渡層次，通過一道道的垂花門、照壁、穿堂、院墻等要素予以強化。庭院空間布局的層次，庭院空間尺度的大小，庭院四周建筑體量的高低，庭院圍合界面的虛實等等，都起著庭院私密性和封閉性的調節機制作用。

（4）居住型庭院還具有靈活的調節機制和適應能力。它需要適應不同的家庭形態、家庭人口構成和輩份構成；它需要適應主廳、側廳、書房等等不同性格的主建筑對庭院的不同要求；它需要適應廣闊國土上不同地區的氣候特點；它還需要適應不同地段的基地面積和地形地貌。居住型庭院的適應性調節機制主要表現在控制庭院空間的形狀和尺度的大小，主體建筑、輔助建筑的層數和開間，庭院圍合界面的高低和虛實，以及庭院內含要素的取舍、轉換等等。居住型庭院的這種靈活適應性帶來了庭院的多樣性。

二、宮殿型庭院——“神化”空間

宮殿型庭院是傳統庭院中等級最高，規模最大的基類型。它出現在具本有隆重的政治性、紀念性的建筑組群中，如宮殿建筑、陵墓建筑、衙署建筑和苑囿中的某些建筑等等。宮殿型庭院的主建筑多是封建帝王舉行重大典禮活動、朝政活動、祭謁活動的殿堂和各級官吏行使統治政權的廳堂。這些主建筑都要求庭院能夠容納必要的禮儀場面，具備森嚴的警衛功能，尤其突出的是要求庭院呈現宏偉、莊嚴的氣勢，具有強烈的建筑藝術表現力。因此，宮殿型庭院的一個重要特色就是突出精神功能的作用，庭院的規模、構成往往超越它的實用功能的需要，而以強化氣勢為主要任務。由于宮殿型庭院大部分屬于帝王的建筑活動，擁有雄厚優越的人力物力條件，又是封建時代最高等級的建筑，因此，在宮殿型庭院中一般都高度密集著傳統建筑的藝術成就。

宮殿型庭院空間形態的共同特征是：

（1）嚴謹的平面布局：宮殿型庭院因其追求莊嚴、氣派、威懾的空間效果，所以在平面布局上采用嚴格的對稱性布局。為了突出正殿在庭院中的顯要地位，正殿被置于庭院中軸線上。同時，為保證正殿在視覺的焦點處，而精心考慮從入口至正殿的距離，力求獲得最佳的視覺效果。有的還有意相對縮短視覺距離，通過視角變化帶來的視覺效應來彌補正殿建筑體量的不足，或是巧妙地利用強化透視變形的視錯覺來加強庭院空間的縱深感，使正殿的形象變得更為威嚴和難以接近。沈陽故宮的大政殿庭院就是這一手法的實例之一。

（2）完整的庭院空間：空間的完整統一容易產生莊重、嚴肅的空間氣氛。所以宮殿型庭院的空間就力求突出它的完整性。

其一，是力求空間形狀的完整。宮殿型庭院多呈矩形或正方形的空間形體。這是因為人的視覺對于這種空間形狀的認知是最容易的。此時人的視覺感知機制對視覺對象（庭院空間）能迅速、準確地獲得實際空間的表象。因此，這一點對取得空間的完整性是極為重要的。

其二，是加強庭院內界面的統一。為求得庭院空間的完整，圍合庭院的內界面必須具備統一性，多是在作為庭院圍合界面的建筑物的立面上采用相同的處理手法，運用同一母題形式，或是保持庭院圍合界面在空間視覺上的連續性，消滅界面的間斷點，從而加強庭院空間的完整統一。

其三，是凈化庭院內部空間。要使庭院空間形狀的完整和內界面的統一，能在視覺上產生一次性的滿足，就有必要凈化庭院內部空間，消除庭院的層次，通過庭院空間簡潔清晰、一目了然的視覺效應所產生的視覺心理作用，來進一步使宮殿型庭院的空間性格得到強化。所謂凈化是指除具備特定功能需要的某些內含要素之外（不遮擋視線為前提），一律不設置。這種處理手法，不僅為塑造統治者刻意追求的空間威懾、莊重感起到作用，而且也具有它的實用功能，這就是保證統治者的安全，以防刺客，同時也為進行大型禮儀等活動提供空間場所。清代震鈞所著《天咫偶然》中所述：“唐宮中植花柳，宋宮中植槐，本朝宮門內無枝木”就是這個道理。

（3）明顯的等級差別：宮殿型庭院同居住型庭院一樣存在著等級差別，但它表現的更為明顯。不同等級所形成的院落差別主要從兩個方面體現。

一是庭院的空間尺度。等級越高則庭院的空間越大。皇宮的等級最高，故庭院的空間尺度達到了頂峰。地方衙署等宮殿型庭院相比之下則空間尺度雖小的多，但在對空間意境的追求上仍是一致的。

二是作為庭院圍合界面并對庭院空間起主控作用的主體建筑的等級高，則庭院的等級也相應增加。這一點與庭院的空間尺度是相統一的。主建筑體量大，庭院空間也必然與之相呼應要有一定的空間容量。

（4）主動線與軸線重合：宮殿型庭院的正殿置于庭院空間的對稱中軸線上，而庭院的功能活動又是圍繞正殿的功能而展開的。因此，實現庭院功能的主動線則與庭院空間的對稱軸線合而為一。這表明宮殿型庭院的使用功能與精神功能在空間中是相互交融統一的。

因此，宮殿型庭院就形成了獨特的空間構成方式，即：庭院空間構成的各子系統的要素，對于視覺來說，是一種“關聯”關系，視線可以“同時”接觸諸要素。這類庭院空間的景象更多地富于空間意義，而非時間意義；它強調景象的共時性，而不強調景觀的層次性。它是靠庭院空間自身來完成對空間意境追求的。

三、寺廟型庭院——“人”的空間

寺廟型庭院用于佛寺、道觀等宗教建筑組群，多為寺觀主體殿堂的庭院。寺廟型庭院既是善男信女進出主體殿堂禮佛進香的集散空間，也是宗教借以描繪佛國天堂的模擬空間。寺廟型庭院當然帶有一定的宗教氣息，除了主建筑佛殿的主控作用外，還布置著諸如塔、幢、碑、碣、香爐之類的宗教建筑小品。但是，寺廟型庭院并非神秘莫測的宗教神圣空間。中國式的道教和中國化的佛教，都滲透著中國傳統文化的理性精神。寺廟型庭院不是“神”的空間，而是“人間化”“世俗化”的“人”的空間。它凝聚著“人”的情調，而沒有發射出“神”的毫光，有很濃烈的人情味。

寺廟型庭院作為宗教活動場所，在封建時代，可以說是具有相當突出的公共活動性質的“公共性空間”。在宗教活動行列中，擁有各階層的、大數量的人流，作為寺觀主體核心的寺廟型庭院空間更需要特別適應這種大容量的、集中的、流動的人流活動。

寺廟型庭院還具有一定程度的多功能色彩。禮佛進香是宗教活動，是一種景仰、崇拜。但它自身也伴隨著對宗教藝術的鑒賞。隨著宗教世俗化的進展，寺院從盛行“俗講”發展到舉辦“廟會”。諸多世俗生活的滲入，給寺廟型庭院空間增添了觀賞性、游覽性的功能特色。

寺廟型庭院空間的功能屬性，反映在庭院構成上，主要有兩點值得注意的現象：

（1）寺廟型庭院構成的自由度較大。這是由于宗教建筑組群在分布上、規模上、建筑等級質量上都自由得多。分布地域和組群大小都有很大的調節余地。它可以位處市井城區，也可以深入到名山勝地，它可以包圍在大片城區的人工建筑環境之中，也可能坐落在山青水秀的自然景觀環境之內。它可能是一所獨院的小庵，也可能是有十數院的大剎。因此，不同的寺廟型庭院存在著構成要素和構成關系上的很大區別。有近似居住型庭院形態的小型寺廟庭院，也有近似宮殿型庭院形態的大型寺廟庭院；有城市型寺廟的庭院形態，也有山林型寺廟的庭院形態，表現出了寺廟型庭院形態的不同特征。

（2）寺廟型庭院中存在著一種重置空間的獨特形態(注2)。適應寺廟帶有公共性大量人流活動的特點，在一些大型的寺廟型庭院中，常常呈現這種布局結構。這種重置空間，可以視為兩個相連庭院的交接界面不是實體界面而是“隱界面”所造成的，故庭院間的空間實際上是相連通的。但兩庭院又各自保持著相對獨立、相對完整的空間意識。只是用寺廟型庭院空間上的流動性取代了庭院空間組織上的封閉性。

這種庭院空間構成方式，使庭院內活動的人流可以不受阻擋和約束地從一庭院行至另一庭院。但每到一庭院又會得到相對獨立的庭院空間感受。在布局中為了強化這一感受，兩側的配殿都是獨立設置的，即便是連續貫通幾個庭院，也力求在每一庭院表現出各自的空間獨立和空間性格。

由于宗教庭院空間呈上述開敞式重置，所以主軸線上的建筑就不僅是作為相對獨立庭院的空間圍合界面的身份出現，同時又成為另一空間區域內庭院的內含構成，成為庭院空間中的圍合視覺中心。這些建筑的體量因其宗教活動的需求相對較大，兩側低矮的配殿遠不如軸線上主體建筑顯要突出。這種主次分明的空間處理，通過空間外虛內實的構成，有效地將主軸線的宗教建筑主體烘托出來，從而保證了寺廟型庭院突出佛殿主體建筑的空間效果。

四、園林型庭院——游賞空間

園林型庭院是傳統庭院中建筑要素與自然要素密切結合的一種庭院形態，是庭院系統中至今仍具有很強生命力的庭院構成方式。

園林型庭院主要用于私家園林、帝王苑囿、寺廟園林和紀念性祠廟園林，其它建筑組群中也有采用。

園林型庭院的主要特性是：在庭院的人工建筑環境中滲透入較多的自然生態要素。庭院中種植樹木，設置花臺，開鑿水池，堆疊假山，栽立峰石，構成人工建筑與自然要素的合成體。這些綠化、山石、水體起著潔凈空氣，遮擋烈日，調節溫濕度等改善小氣候的作用。但是園林型庭院不僅僅停留在滿足低層次的生理上所需要的養生環境，而是上升到高層次的心理上、審美上所需要的富有自然情趣，含蘊詩情畫意，令人賞心悅目的游賞環境。因此，園林型庭院空間最突出的功能是游賞性功能，對園林型庭院的最主要要求是空間的意境創造。

園林型庭院在構成形態上，主要分封閉型和開敞型兩種基本形式。封閉型用于靜態場合，主建筑多為書房、藏書樓之類，庭院多用房屋走廊封閉，或以粉墻包圍。庭院空間小巧，適當點綴花木、花池、景石，造就出靜謐的空間境界。

開敞型庭院主要用于動態場合，強調庭院空間與外部環境之間的視覺聯系和景觀交融。利用空廊、洞門、空窗、漏窗等，突破庭院空間的封閉，強化空間的擴大感，造就舒暢、幽深的空間境界。

規模較大的園林型庭院，在構成方式上還注重庭院空間內部的景觀層次。景象構成多采用串并聯結合，空間呈多層次，人們對庭院空間的感受認識，更為突出地體現在時間的進程之中。空間的四維性在園林庭院中可以說表現的最為充分，時間構成成為園林庭院十分重要的構成要素之一。只有在時間的進程中通過信息的積累，才能更深刻地體會到園林庭院空間所構成的清幽靜怡的心理感受。

園林型庭院滲透著許多自然生態因素。這些自然生態因素起著表征大自然的遞原作用。這些綠化、山石、水體不是自然界山林河湖的簡單模仿，而是對自然景觀信息的典型概括。這種典型概括必然要對眾多的自然要素進行篩選（即對自然信息的加工處理）。也就是說在園林型庭院系統的構成中，從園林庭院自然景觀到大自然景觀是反映了園林庭院的遞原構成；從大自然景觀到園林庭院自然景觀是經過了園林庭院的篩選構成過程。只有通過篩選構成，庭院所表現的自然景觀才更具典型性，才能收到以少勝多、小中見大的空間效果。

園林型庭院的空間最為活變，它的圍合構成和內含構成都是多姿多態的，在空間構成上體現著傳統建筑獨特的空間意識，凝聚著傳統庭院的優秀設計手法，是傳統庭院中一份重要的寶貴遺產，至今具有極大的借鑒性。

五、過渡型庭院——聯系與襯托空間

過渡型庭院是傳統建筑組群中的過渡空間，是以門屋、過廳等為主建筑的庭院類型。它在建筑組群中起著交通聯系、層次鋪墊、空間襯托、流線導向等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

聯系作用：過渡型庭院作為組群入口到主體庭院之間的中介，起到了空間交通上的聯系作用。這種聯系不是簡單的空間流線的過渡連接，它同時包含著協調不同功能、不同意境的庭院之間空間感受的聯系作用。因此它又具備了增強建筑組群有機性的協調作用。它的空間形態的構成處理，往往需要頗費匠心的空間組織，才能達到滿意的協調效果。北京頤和園龍王廟組群中的過渡型庭院的空間處理就是利用一個過渡型庭院來協調居住、祭祀、山林三種空間的聯系。

導向作用：過渡型庭院在組群中，常利用它在空間序列中表現出來的明確導向性來組織流線。它一般多設置在進入主軸線序列空間之前，引導人流進入主軸線。

襯托作用：為了豐富庭院空間組群序列的節奏與層次，促使庭院空間序列的高潮得以升華提高，在組群序列中插入過渡型庭院是極為重要的手段。利用過渡型庭院表現出的襯托性可以達到這樣幾種空間效應：

其一，造成庭院空間上的對比。這一對比效應包括空間尺度和空間形狀的對比。二者都是利用視覺對相鄰兩空間在時間和空間上無間隔而視覺機制的程序編排的異同可以明確地反映出來的特性，來強化空間的對比效應，達到突出主體庭院空間的目的，加深對空間感的記憶。如北京故宮主軸線前端大清門庭院與天安門庭院的空間形狀對比，端門與午門庭院的空間形狀對比；祈年門庭院與祈年殿庭院的空間形狀、尺度對比等等。在園林型庭院中也多用此效應來實現小中見大的藝術感染力。

其二，增加序列空間的層次。襯托的目的不僅是為了造成空間上的對比，也是為了獲得更多的空間層次。庭院空間每增加一個層次，庭院空間的景象就得到一次轉換，層次越多庭院空間景象的轉換就越多。建筑組群的序列空間節奏就越豐富多采。所以在庭院的構成中常將一個空間分割成兩個或更多個庭院空間。這種分割常常不是出于實用功能的需要，而是為襯托鋪墊的目的而進行的。

其三，構成序列空間的前奏。過渡型庭院往往還被設置在組群序列的起點之前，作為序列空間的前奏，同時也為建筑組群外部空間的開敞進入組群內部的封閉起到一個緩沖過渡的作用。如承德普寧寺山門前由三個影壁圍合限定的過渡型庭院，普樂寺前矮墻圍合的庭院都是這種過渡庭院的實例。

過渡型庭院的特點不是單一存在的，在大多數場合是同時具有幾個作用。甚至有時聯系、協調、導向、襯托等作用同時都表現出來。過渡型庭院實用功能較為簡單，空間的圍合構成也不復雜，但運用得當和處理巧妙，卻能為傳統庭院的空間序列增添不少色彩。

過渡型庭院在空間特色上嚴格受到主庭院的制約，它的過渡、鋪襯、襯托都是從屬于它所服務的主庭院的性質和需要。因此，過渡型庭院實際上不存在標準的基本形態，而是以各種交叉形態來展現的。

中國傳統庭院的基本形態，是由上述五種空間形態所構成的。但是傳統庭院往往不局限于這五種最基本形態，而呈現出兩種或兩種以上基本形態的模糊交叉形態。這些交叉形態的庭院空間，都不同程度地包含著基本形態庭院的某些特征。可以認為它們都是這五種基本形態的中介衍生物。有關傳統庭院系統交叉形態的一系列問題，將另文討論。

傳統庭院既是傳統建筑的實用空間，也是傳統建筑的審美空間，是具有物質功能和精神功能雙重作用的復合系統，也是人工環境與自然環境相互交融的中介空間系統。它還深刻地凝聚了社會系統演化的烙印。因此，可以說傳統庭院空間所包容的內涵是極為豐富的、多姿的。傳統庭院作為中國傳統建筑技術與藝術的高度集中體現，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占有著不可忽視的地位。研究它對我們正確認識和了解傳統文化是有著積極意義的。我們不能因為它其中的某些空間觀念、意識在現代建筑設計中失去了它存在的價值，而忽視對它的研究，而要把它當做一種傳統文化藝術的寶貴遺產來加以繼承和發揚。

(注1)系統質：“系統原理強調事物的整體性，認為事物的質并不是各個部分的簡單相加，而是組成該事物整體的各個部分或因素在一定結構和程度中互相作用和制約的結果，這就是所謂系統質。”（參見《運用系統原理進行審美研究試探》）

(注2)重置空間：“空間的重置是一個空間被另一個空間所包圍或切割。”“處在被重置的空間中視覺對空間的感知往往要產生既有對本空間進行感知，又有對整個空間組進行感知和定位的復雜的形象思維活動。”（參見沈福煦《視覺的空間全景形象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