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電影集》序

這本電影集收進了幾部近兩年來引人注目、包括頗有爭議的作品，并冠之以“探索電影”。廣義而言，每一部真正的藝術品（非模式化的、非摹仿性的），都有所追求，有所創造，也都具有探索性。在這個意義上，這兩年的電影探索當然遠不限于本書中的這一些。《紅衣少女》、《高山下的花環》等就很有探索性。如果從狹義理解，將那些在社會觀念、電影形態上進行更為大膽嘗試，帶有某種實驗性質的作品稱之為探索電影，也是名符于實的。雖然，要在這兩者之間劃出一條清晰的界線，確有困難；藝術上某些概念的外延原本就帶有模糊性。

本集中的作品能夠在“探索”的統一名目下歸納成集，說明它們有許多相同或近似之處。然而這幾部作品無論在選材、角度、主旨意蘊、電影語言上，差別也是明顯的。《黃土地》雄渾、凝重，黃土高原象時間的老人訴述昨天和今天；《青春祭》婉麗清新，四季長青的山水蘊涵著女性敏銳而細膩的感受；《良家婦女》沉樸而淡遠，力圖寓千載于一瞬。《一個和八個》強烈的性格沖突和造型上反差對比，匯聚成一股震撼力；《豬場札撒》以生活流程的自然、親切的展現見勝，情節消融在生活場景展示之中，近似紀錄片。這種藝術風格的迥異，意味著電影探索的途徑是開闊的，多樣的。

當代中國電影探索的新潮始于七十年代末，它是社會生活變革帶來的社會意識和審美意識波瀾的銀幕涌現。初始階段，探索側重于藝術形式、技巧手法上的變化。閃回、慢動作、變焦距鏡頭、聲畫對列技巧的大量使用和時空交叉結構的盛行。這一方面打破了電影藝術的沉悶氣氛，豐富了電影語言；但也有許多作品陷于膚淺的形式摹仿。進而著力于社會生活的認識和思考，對時代和人生的探求；以及電影觀念層次上的演進，對傳統的電影觀念進行沖擊。創作和理論的探索幾乎同步，影壇呈現出非常活躍的景象。近年來探索浪潮的一個令人矚目的趨向，從悠久的民族文化沉積中探尋民族性格的烙印，試圖從歷史的高度，清理我們民族繼承的精神財富和心理的負擔。在現代文明演進中，傳統文化熔鑄的民族心理狀態的裂變、更新過程，無疑是當代藝術面對的時代性的主題。本集中的探索電影，不期而遇地都在不同側面和層次上觸及這個主題。

《黃土地》中廣袤無垠、光禿禿的黃土地，深溝大梁象是它的年輪。那哺育了我們民族和悠久文化的貧瘠的土地，似乎將它的青春和力量都付與了歷史，如今衰老得喪失了活力。那里的時間似乎停滯，人們的生產方式、思維方式和行為規范，仍在兩千多年前的軌道上運行。靜穆的黃土高原，是我們民族在歷史長河中長期凝滯的表征。然而時代的浪潮畢竟在這里激起了漣漪，蓄積的活力在震蕩腰鼓聲中顯示出巨大潛能。這古老的大地深層流動著熾熱的巖漿。《良家婦女》象《黃土地》一樣，具有歷史的、宏觀的反思特質。片頭上的浮雕，遠古象形文字中跪在地上兩手扶地的婦女，把中國婦女的命運放置在民族文化系統中觀照；出手不凡，意蘊深邃。人們熟悉的“小女婿”的故事，在銀幕上得到了遠為深沉的開掘，在貌似和諧的家庭中隱藏的更深刻的悖謬。封建買賣婚姻的不合理性，提升為文化沉積的社會精神網絡籠罩下人性的異化。《青春祭》選擇另一個獨特角度，擷取古樸的傣族文明和現代漢族文明撞擊的浪花。封建文化對人性的壓抑獲得“革命的”禁欲主義的支援而泛濫中原大地，邊寨中古樸的文明在愛情的坦直和對美的愛好上更合乎人的天性。被“革命”的風暴驅馳到偏遠邊疆的年青一代，在這里激發了審美意識和青春意識的覺醒，接受人的自我實現的啟蒙。看似荒唐而又包涵歷史必然的現象，往往發人省醒。《獵場札撒》則把我們帶到民族大家庭的另一隅，誘發著緬懷古昔之幽情。蒙古民族傳統的美德，純樸、剛毅、誠摯和守信，仿佛都是現代文明在演進中喪失或浸蝕了的品格。在奔馳飛躍的圍獵場面，依稀可見幾個世紀前在歐亞大陸所向披靡的祖先的身影。將攝影機轉向硝煙彌漫戰場的《一個和八個》，則是民族生死存亡關頭的一曲對中華民族氣質、民族精神的頌歌。我們這個民族具有強大的凝聚力，這種凝聚力使她跨越無數的歷史風暴頑強屹立。一群社會渣滓，土匪、逃兵，在革命理想、民族氣節和獻身精神融為一體的共產黨員激發之下，覺醒的民族意識使猥瑣的靈魂升華到崇高的境界。

盡管這些銀幕形象與創作意圖之間存在不同程度的距離，電影這樣集中地對民族文化體系進行過探察，畢竟還是新課題。

當代電影探索精神，根源于經受巨大災難后的憂患意識，根源于對歷史曲折的沉思。這是主要的和基本的。對外開放敞開銀幕之窗，國際電影浪潮沖擊著長期鎖閉和萎縮的影壇。幾部影片的中年導演，黃健中、張暖昕、滕文驥，都積極借鑒當代外國電影，他們既用攝影機，也用筆和舌。年輕一代的陳凱歌、張君釗、田壯壯踏進電影學院之際，適逢敞開國門之時。他們對外國藝術經驗勤于探索，其進取精神與創新勇氣更勝過中年一代。這批作品在電影形態上與七十年代以前中國電影的差別從視聽直觀上就能明顯地區分。電影綜合造型手段潛力的發揮（不是更多憑藉對話），結構上的散文化、詩化的傾向（擯棄強化的戲劇性），追求生活形態的流動感、真實感等等，流露著當代電影的豐神。有不少同志憂心忡忡，這樣熱衷于吸收當代外國電影，會不會導致中國電影的西方化？不能說我們的電影中沒有這種傾向，但主流總是健康的。引進外來的藝術，用魯迅先生的話說，即是借新的形、新的色寫自己的世界，探索中國向來的靈魂。我以為這是對電影藝術洋為中用的最確切而簡練的概括。這幾部作品，基本上是向這個方向努力的。至于探索的成效如何，當然還可以研究。為了建設高度物質文明，必須堅持開放；為了建設高度精神文明也同樣要開放。當然不容忽視維護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純潔性，更不容許去揀西方有識之士都嗤之以鼻的文化垃圾。

再考察事物的另一面。引進外來形色為了寫中國靈魂，而中國靈魂特殊的氣質和神采，又有待與之相適應的形和色。這就要求對外來形色有所增損，有所改進，具有民族的特色。在這個課題上電影界意見紛紜，這就是仍在展開的關于電影民族化的爭論。我個人認為，中國電影的美學特色應具有當代發展著的先進審美理想的品質，又是中國優秀美學傳統的批判地繼承。中國電影史上許多優秀作品在這方面已作了很多成效卓著的探索。僅就八十年代中年導演的創作看，《城南舊事》、《鄉音》等即是突出的例子。文集中有的作品，比較有意識地作這方面的努力。

紀實性風格在中國電影界曾風行一時，目前仍保持它的勢頭。《獵場札撒》展現的生活樸質感可見一斑。紀實美學在中國的勃興，主要是外國電影的影響和巴贊、克拉考厄電影照相本性理論的介紹。紀實美學在矯正悲劇年代滋長的矯飾性美學，在對電影自身認識上，功績不可磨滅。中國電影擴張了電影的潛力，電影顯示了更為鮮明的藝術個性。但紀實美學也有自己的局限。這里的幾部影片，處在向超越紀實性層次上的探索。《青春祭》和《良家婦女》力圖在客觀表述中滲透主觀的感情色彩，抒發對生活的感受、情緒和作出審美評價。影片中追求的或清新、或沉樸、或淡遠的詩意，均可感受中國傳統藝術美學境界的意蘊。《一個和八個》、《黃土地》的攝影師張藝謀在造型上的視覺沖擊力，如前者的人物個性分明的靜態肖像畫，后者的人格化了的黃土高原的形象，以及畫面的滯凝感和開放性，都帶有某種抽象的、變形的和象征的色彩，而非紀實美學的“物質現實的復原”。力圖在電影的照相技術本性所具有的最大再現性中，賦予表現性的意趣，在形似基礎上捕捉神似，是嘗試將中國傳統美學與電影藝術結合的一種努力。作這樣的判斷，并非主觀臆測，確系創作者有意識的美學追求。《一個和八個》的導演張軍釗說：“在創作這部影片時，我們曾認真的研究了中國的美學傳統。”(注1)其他的某些創作者，也有類似的表述。

有些同志耽心，提倡電影繼承和發展中國傳統美學，既違反了審美觀念現代化的潮流，也會導致對剛剛興起的對電影藝術特性探索的忽視和抹煞。不能說這種耽心沒有一定的現實依據。人們往往將中國美學傳統與向外國借鑒對立起來，似乎是魚與熊掌不可兼的二律背反。藝術實踐表明，這兩者并非絕然對立的。現代審美意識并不一概排斥傳統，它還得在傳統的基點上革新。當代西方藝術，還有哲學、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往往從古老東方文化中汲取智慧和靈感。這并非個別人的標新立異，它已形成了一個仍在上漲中的潮頭。東、西方兩種悠久文化體系的匯合，總是交流的，而不是單向流程的。現代一百多年來則表現為單程流向的傾向。這固然有社會發展不平衡的必然性，也包含歐洲文化中心論的偏見。這種偏向性似乎已被更多的人覺察并著手扭轉。

電影藝術在中國美學傳統的繼承發展中，并不一定要以犧牲自身的藝術特性為代價，相反地，倒可能為開拓電影藝術的可能性獨辟蹊徑。《羅生門》、《雨月物語》等日本影片走上國際影壇，濃郁的東方情調是重要因素。中國的優秀影片，也都在不同程度上帶有這種素質。中國的美術片在國際影壇上享有比故事片更高的榮譽，主要優勢也在于此。我們的電影應該是電影思維的，又是富于中國審美特色的。

探索電影某些意向的得失，尚有待進一步的探討。初步的實踐檢驗中，有不少問題值得注視。其一，有些探索電影不為廣大觀眾所理解和喜愛。擴大觀眾審美領域和提高美學素養，可能是問題的一方面；尊重觀眾的審美情趣和審美理想，對創作者無疑是更重要的。雅俗共賞畢竟是電影藝術的基本品格。其二，本集中的作品多取材于昨天的偏遠地區，對審視民族文化傳統的姿質，這可能是比較方便切入的角度。人們更期待見到處于歷史性變革社會生活中，民族心靈演化的軌跡。至于文集中的每一部具體作品，也都有各不相同的缺陷甚至失誤。《黃土地》著重對民族性格中沉重負擔的渲染，潛藏的活力多少受到壓抑。形式感的強烈比內蘊豐厚給人更深的感受。《良家婦女》開場對中國婦女的宏觀審視，與作品主體的微觀的細膩描繪在分量上不相稱。藝術風格絢麗有余，樸質不足。《青春祭》的少女在美和青春召喚中，某些心理發展環節出現斷層，從而削弱了人物形象的豐滿。《一個和八個》對各個折射不同社會力量的人物，在總體把握上有時失之于倚重倚輕。《獵場札撒》在排除人為的戲劇性上走入另一極端，情節的淡化和交代的過分簡約，有時令人難以索解。這僅就其犖犖大端而言，細致的探討非本文所能勝任。

這些作品的主要創作者，多是八十年代在影壇嶄露頭角的中青年。他們都在動亂年代里接觸過生活底層，有較好的理論準備和電影專業訓練，因而他們的創作探索有比較明確的定向。然而對急驟發展中的現實并不能總是把握得準確和深刻，有時難免失之于偏頗；藝術經驗之不足，藝術功力之不逮，有時似乎思想大于形象。

探索電影的實驗性質，引起爭議是很自然的。爭議是促進藝術進步的一種動力，因而值得歡迎。正如創作的樣板化是藝術僵化的象征一樣，藝術評論的標準化意味著評論的衰亡。

電影藝術探索潮流的勃興，是以健康的政治環境和正確的文藝方針為前提的。電影藝術新局面的開創，在解除“左”的羈絆而開始起步，并與時代的迅猛發展相伴而行。長期遭到壓制的電影探索精神，在八十年代得以迸發。但也正如社會變革經常碰到各種阻力和困難一樣，電影探索的道路也是不平坦的。象《天云山傳奇》、《被愛情遺忘的角落》、《人到中年》、《西安事變》等新時期電影的代表作，都經過崎嶇、坎坷的歷程才得以問世。在這本文集中的某些作品，有的仍留著這樣的創痕。《一個和八個》中的某些修改就值得商榷。例如原來片子的結尾處瘦煙鬼、八路軍女護士和小狗子與日本兵遭遇的一場戲即是如此。原版中當瘦煙鬼汲水回來，發現幾個日本兵圍住了女護士和小狗子。小狗子被刺死，女護士被撕著、摟著，無望的掙扎中聲嘶力絕地呼喚“大叔”！瘦煙鬼舉起大槍，壓進最后的一顆子彈。他瞄準著，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摸著扳機。靜場。突然槍聲一響，被日本兵調戲的女護士無聲地趴倒在地……。當我看到這里的時候，整個心靈為之震顫！這一槍凝聚著深沉的悲憤和民族崇高感，涵蘊中國獨特的倫理道德觀念和審美觀念。這場戲在公映的拷貝中被修改得一般化而且不真實，瘦煙鬼和女護士竟然將幾個全副武裝的日本鬼子殲滅了。這次收進文集中的《一個和八個》的臺本，我想應該是原版的，人們不難以它和公映的影片加以比較，作出判斷。

進行探索，失誤是難以避免的。這不僅因為創作在本質上就是探索性的，而且對審美判斷的是非作出判斷，往往需要經過時間的檢驗和反復深入的探討。珍惜藝術家的創造性，則是電影走向繁榮昌盛的契機。

八十年代的中國電影，在體制、發行等方面，存在困難重重。但對電影藝術的探索來說，在中國電影史上是罕見的黃金時期。短短六、七年里，已經出現不少令人鼓舞的景象；這種勢頭，仍方興未艾。展現在電影藝術面前的道路是廣闊的。廣闊的道路，才是探索的道路。（附言：文集中收入的影片《海灘》，一直無緣觀賞，故未論及。）

一九八六年元月

(注1)參見《美國電影界三教授談〈黃土地〉〈一個和八個〉》，《影劇藝術》一九八五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