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哲森
關心美術的人,都還會記得前幾年那些曾經產生了巨大影響的青年畫家們的創作,如羅中立的《父親》,王川的《再見吧,小路》,陳丹青的《西藏組畫》,等等;在耳畔也還依稀回響著當時青年們呼喊得最高的口號——“表現自我”;至于青年們對五花八門的西方現代派藝術的熱衷和生吞活剝的接受過程更是記憶猶新。這一切在當時曾被看作是美術界了不起的變化,人們對青年們在創作上表現出來的活力和開拓精神以及取得的成就是欣喜的,但對他們中一些人提出的口號和對西方現代派藝術的迷戀又感到不安。
如今,時間僅僅過去了三五年,一些美術青年所掀起的浪濤較前幾年不知又高出了多少倍。五年前,最激進的一些美術青年喊出的最激進的口號不過是:“柯羅惠支是我們的旗幟,畢加索是我們的先驅?!倍缃袼麄兌贾鲝埻品磺兴囆g楷模,否定一切既成的藝術觀念。他們不但不肯重復他人,甚至連重復自己也認為是不可取的。他們只相信一點,這就是不斷的求新圖變。正象一些青年在自己的畫展前言中所講的:“藝術,無規矩、無定律、無標準、無楷模、無樣板、無大功告成、無登峰造極、無天下第一、無一勞永逸!藝術,有思想、有感情、有意識、有痛苦、有孤獨、有吶喊、有大哭大笑、有大癡大癲、有放浪形骸、有苦海無邊!藝術,只有一字規律:變!”對一度熱衷的“表現自我”這一口號而今也產生了懷疑,或者說對“自我”的認識開始深化了。下面是一個青年人對“表現自我”價值的分析:“面對這些五花八門‘自我表現的作品,不由得在我心中產生了一些疑慮:它們是真實的嗎?……我認為,真正有價值的藝術,首先應當是藝術家個人基于對社會、對人生所持的態度以及自己真實的生活體驗的一種內在情感的形式表現,追求那些真實的自我表現的目的,是為了告訴人們被生活表面掩蓋著的真實,從而使人看到自己的存在,同時得到生活的力量……有些人避開社會現實,躲進了‘自我的小天地,對社會的發展、變化不聞不問,挖空心思地尋找‘自我。殊不知,藝術史上的大師所以成功,哪個不是與自己的時代、民族的命運以及社會的審美意識,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們的偉大,并不僅僅因為他們真實地表現了自我,同時也是因為他們通過這種自我真正擔負了時代的精神、民族的命運和審美發展的社會責任。因此,藝術家及其作品絕不是孤立的。那種對社會、對人民不負責任的、空洞的自我表現,不應該成為中國現代藝術發展中所追求的東西。”這分析雖然尚欠理論的深度,但出自一個青年的認識,無疑標志著美術青年在藝術真諦的追求上又跨進了一步。
對西方現代派藝術,青年們雖然依舊是充滿興趣的,但也逐步地克服著以往的盲目迷信,而開始用一種比較理性的目光加以審視。他們不甘心被它俘獲,而是力圖從中脫胎出屬于自己的現代藝術。更有一種耐人尋味的現象,這就是這些美術青年在“尋找自己”(即表現自己的藝術個性)的過程中,產生了一種群體意識,想通過集體的聯合,共同的努力使創作在社會上產生影響。
總之,當前的青年們的美術創作,同前一階段相比較,已經由歷史的反思轉向未來的進取;由藝術規律的復歸轉向縱深領域的開拓;由人的尊嚴的確認轉向主體意識的高揚;由關注社會現實問題轉向思索宇宙人生的隱秘。在這個轉化過程中,青年們顯示出來更高漲的主體意識,更執著的追求,同時也表現出更具有挑戰性的姿態和更嚴重的排他性與破壞性。傳統的價值觀念和審美理想一如當初被西方達達主義否定掉一樣,現在也被我國的一些激進的美術青年所否定,他們要建造一種全新的藝術觀念。在這個觀念中,藝術已經不再是迎合與適應,而是征服與塑造;他們在自己的作品中所抒發的思想與感情,所揭示的意蘊與觀念,不是想給人們以愉悅,而是給予一種強烈的刺激。這樣做的結果,是作品與群眾的審美心理發生了嚴重的格拗,他們就是想讓人們看了不舒服,或是難于理解,唯有如此,才能顯示出“前衛”藝術的自身價值。
美術青年們(當然不是全部)為什么要這樣做呢?而且做得這樣自信、這樣“執著不舍”呢?主要原因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波及全國的經濟、政治改革的浪潮給他們的藝術探索提供了難得的契機和條件。正是摧枯拉朽的變革大潮賦予青年人以同樣的摧枯拉朽的信心和勇氣,他們的過激思想和“侵犯性”的藝術探索,正是時代精神在文化上的映象,是民族崛起的時代意識在青年文化心理上激起的一種情緒騷動。
二是在對外開放的過程中,西方文化的引進對這種騷動情緒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西方現代文化是西方社會傳統價值觀念崩潰后的產物,是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迅速發展帶來了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但覺醒后的自我面對著的卻是一個敵視和毀滅著人類自我的社會實體,于是人們詛咒這個實體,用一種“惡”的形式對人類的過去和現在予以嘲弄和否定。這種文化現象之所以會被我們的一些美術青年所接受,并成為他們孜孜以求的東西,是因為當前我們所進行的這場偉大的社會變革,是起步于一場空前的民族劫難之后。美術青年對這場噩夢的厭惡心理直接導致了類似西方傳統價值觀念崩潰后的社會心態:用自己警醒的眼睛去觀察世界,用理性的批判的意識去審度現實,一切神圣的事物都失去了靈光,只有自我和覺醒了的主體精神才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存在。
第三個原因是由青年自身的素質決定的。美術界最激進的青年是在迪斯科的旋律和節奏中成長起來的,他們自視是時代的幸運兒,是天之驕子,他們有充沛的精力和從中、西文化中各自檢取來的人生哲學和藝術觀念。這使他們得以在時代的洪峰尖上騰挪翻攪,成為藝術界的春風得意的弄潮兒。這是“不在乎一切”的一代,是沖出了閘門的激流,是脫落了韁絆的野馬,正象畫家韋啟美講的:“他們對老一代畫家珍惜創作自由的心情感到驚異,因為他們認為創作自由好比寬闊的高速公路,藝術車輪可盡情奔馳。他們也許對社會期望得太多,而還沒有意識到時代和人民要求他們負起多么沉重的責任。”
正是因為青年美術家還沒有意識到時代和人民要求他們負起的責任的沉重感,所以他們基于情緒上的騷動而在藝術上掀起的波瀾就還是局部的震蕩,就還難以形成與偉大的時代相諧調的和音。從令人眼花繚亂的形式風格和標新立異的口號上看,似乎是與時代的大變革同步的,但從作品中體現出來的意蘊、情緒和基調上看,卻是與我們的時代精神相悖逆的,這就是在他們的創作中每每流露出心靈深處的困惑和迷茫,冷漠和抑郁,乃至沮喪與虛無。他們是在思考,但不是面向現實世界(因為他們對現實還缺乏理解和認識,有的甚至根本沒有興趣),而是面向一個虛緲的觀念,一個茫茫的天宇,或是弗洛伊德所揭示的那個“黑暗的世界”——人的潛意識。他們覺醒了的主體意識在尋找自己的價值,但卻忽略了自我價值的自我充實。為此,他們在藝術上的種種探索和沖刺常常是印有西方現代派藝術的鮮明的印證,并且重蹈了西方現代派藝術的自生自滅的覆轍,這本來是他們所不愿意的。
有的論者認為當前美術青年的創作中浸漬著一種深層的悲劇意識,而所以會如此,就因為青年們的藝術根柢還沒有深深地植入現實生活的沃壤之中。在他們的創作中,玄想的成分往往被認為是主體意識的高揚,而其實不過是自我意識的擴張和自我價值的膨脹。這種擴張和膨脹會給他們帶來精神上一時的滿足,但同時也給他們帶來某種自己也捉摸不出的失落感,猶如一只斷了線的風箏:自由是有了,但卻不知道自己將飄向何處。
上述這一切發生在青年身上,都是正常的,它非但不能成為責難他們的口實,反而應該被看作是青年走向成熟的必不可少的第一步。這第一步盡管邁得幼稚,甚至有點歪斜,但它卻顯示出我們的美術青年具有成為精神強者的素質,不是嗎?西方一百年來所進行的種種藝術探索,在我們這里,青年們僅用短短幾年的時間就把它們全部重新試驗過了,而且這種試驗是在不被理解、頂著巨大壓力的情況下進行的。為此,對美術青年在藝術上所作的各種探索,我們應該給予關注,給予理解和正確的疏導,因為我們藝術的未來畢竟是屬于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