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華
三個金黃色頭發的孩子,上著粗藍布的短袖襯衫,下穿粗藍布的短褲,肩并肩,手拉手,在陽光直射下的黃澄澄的海灘上走著走著。
海里波浪在滾動,發出嘈嘈切切的低語。
沙灘上延伸著三行筆直的腳印。
一群海鳥在孩子們前方邁著大步,但它們速度不及孩子們快,終于在快被孩子們追上時突然飛去了。
三個金發的孩子對什么也不顧盼,肩并肩走著走著……
這就是法國著名新小說派作家阿蘭·羅伯—格里耶的代表作品《海灘》中描寫的情景。整篇小說中不斷重復著三個孩子在海灘上走著的機械動作,沒有什么故事在演進,沒有什么情節在發展。它的結構,就是孩子們周圍波浪拍打、鳥兒騰飛等幾個場景。三個孩子也只具外貌以及外在行動的描繪,顯不出個性特色,他們的全部活動就是不斷地走路,而這走路本身也并不蘊含著某種暗示和象征。羅伯—格里耶說:“世界既不是有意義的,也不是荒謬的,它存在著,如此而已。”這也是他的作品給人最強烈的總體感受。
同時,人們又可以發現,小說中對環繞人物的自然景物的描寫是極為周詳、細膩的,也過于瑣碎甚而同義反復。沙灘和海浪的形狀、動態、色澤被作者非常逼真地、富有視覺和聽覺效果地表最出來,相形之下,對人的表現就更顯簡單和粗陋。羅伯—格里耶的其它作品以及“新小說派”作家們的絕大部分作品都有細致描寫環境物象的特點。克勞德·西蒙的《風》,瑪格麗特·杜拉的《琴聲如訴》及米歇爾·比托爾的《米蘭過道》等都是如此,有時會不惜篇幅地反復描述某一物品的形狀、性質。這種細致入微的環境描寫看來同十九世紀的法國現實主義大師福樓拜、巴爾扎克的作品相近,但實際形似而質異。現實主義作家刻畫環境是為了烘托人物,“新小說派”作家刻畫環境是為了淹沒人物,,否定人物在作品中的主體地位。他們認為,現實世界是一個“物”的世界,傳統現實主義把人作為世界的中心,以人的主觀情感去表現客觀存在的物質,因此是不真實的。而新小說派作家要冷靜、準確、如實地表現物質世界,按羅伯—格里耶的說法就是表現“一個更實在的、更直觀的世界”,這才是藝術應有的使命。所以在他們作品中的人物往往無性格可言,甚至連姓名、身分都不交代,人物凈是充當體現物質環境的道具而已。
由于人物只是借以展現物質世界的“道具”,結果,他們的動作機械地重復,思想活動是單調甚至靜止的,如《海灘》中那三個孩子,沒有什么思想軌跡。只是重復著“鐘響了”這種毫無意義的對話。新小說派的作品或者把人描繪成只有生理反應的動物,或者渲染人的下意識活動,用幻覺楚境無序的自由聯想交錯結合,使作品結構隨意跳躍。過去和現在,現實和想象,雜糅在一起,彼此之間沒有有機聯系,沒有邏輯的貫穿,一會兒出現這個,一會兒出現那個,使讀者很難領會作品的結構線索和基本題旨。
新小說派這種表現手法的創造和運用直接體現了他們的文學觀念。新小說派約在本世紀五十年代形成,它是以反對現實主義傳統的姿態出現的。克勞德·西蒙明確地宣稱:“寫作是為了反對原有規律或向它挑戰。”他們認為,傳統的現實主義寫作手法不能使讀者認識客觀世界的真實面貌,克勞德·西蒙說:現實主義作家“盡管宣稱描寫‘客觀真實,實際上卻是恰恰相反。很清楚,由于實質上不可能把一切都說出來,現實主義的小說就僅限于把故事的支碎情節組成系列,事物的不連貫被辯護成是在記述‘主要事件,以此來蒙蔽讀者”。西蒙認為,“這類小說的作家往往藏在虛假的客觀事實后頭”,是企圖演繹某種概念。他以司湯達的《紅與黑》和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為例,指出“為了證實于連向德瑞那夫人開的那槍是正義的。或艾瑪用砒霜自殺也是合情合理的,司湯達和福樓拜事先用了幾百頁的心理描寫,以說明主人公們最終行為的必然性。”新小說派作家認為只有以他們所創造的新的表現手法才能表達“人和世界的新關系”,才能揭示生活的真實。
新小說派主張革新和發展傳統小說的內容和形式,使小說藝術能適應發展了的時代的審美需要,尋求當代文學新的表達方式,以此和日趨眾多的各種新穎藝術抗爭、媲美。它力求穿透生活“表面的真實”,表現“深層的真實”,通過對人的下意識活動的描繪,揭示人的更復雜的心理層次,這對于文學開闊表現視野,吸收心理學和生物科學的當代成果是有一定意義的。但新小說派斷然否定現實主義文學的存在價值的片面觀點,而把人異化為生活主體的對立物,僅僅作為映射客觀世界的影子,這種對人類前途的悲觀主義,以及在藝術的革新上形式主義的傾向構成了這個小說流派嚴重的缺陷。
新小說派文學觀念的形成具有深刻的社會歷史原因。世界大戰對人道主義的摧毀使西方一些知識分子失去了對“人”的信仰,產生了對人本身價值的懷疑,在文學上也就導致對以人本主義為哲學基礎的批判現實主義的否定。西方現代社會工業高度發達,人的物欲橫流,物充斥一切,人創造了物反被物奴役的現狀,還有不斷在生活中發生的戰爭和種種災禍使一些知識分子感到生活的荒誕、難解、不可理喻,伴隨著自然科學對人的意識的深層探索,新小說派的作家就越來越把創作的視線轉向人的非理性世界。
當羅伯一格里耶、米歇爾·托爾、瑪格麗特·杜拉、克勞德·西蒙等人在五十年代發表《橡皮》《海灘》《在迷宮里》《琴聲如訴》《窺視者》、《米蘭過道》等一系列新小說派的作品時,還沒有引起人們的關注,人們只覺得這些作品荒唐不經。但到六十年代后,這個流派便風靡一時,受到世界上許多國家文學家的借鑒和研究。而新小說派本身也迅速地發展乃至變化著,一方面它逐漸地走向衰落,一方面它又在產生一些將其重要特點發揮得更加極端的作家和作品,如法國作家索萊爾斯等人寫的“新小說”作品,純粹描述人的下意識活動,以“意識流”貫穿一切,在文體上不用任何標點符號和分段的形式。有人稱這些作家是“第二代新小說派”。
克勞德·西蒙在1985年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金,顯示了新小說派的作家及其作品所受到的世界文壇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