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
一個巨浪狠狠地打來,把正在起網的王瑞慶打向海里。
網在晃動。王瑞慶緊緊地扣住網眼。
甲板上的日本船員急了。王瑞慶的性命和那張大網一起晃動著。中國大陸第一個闖蕩太平洋的漁船船長,隨時都可能被太平洋吞沒。
心不會沉沒。要“好高務遠”、“貪大求洋”。
漁輪動蕩不安。太平洋動蕩不安。王瑞慶緊緊地扣住網眼。
即便在這時,他也沒有一絲后悔。
應該來太平洋!這條日本圍網漁輪剛剛駛離燒津港,他就問日本船員:“到太平洋中心區域要航行多長時間?”
“七天七夜”。
日本人朝他看看。他沒有再說什么,又轉過身去看海。他想到遠。有一股激情涌動著。出海也和搞藝術一樣需要激情,絕對需要。
他是漁民的兒子。還在海邊捉小蟹的孩提時代,他就和小伙伴說定了:“以后儂(你)當老大,我也當老大,阿拉(我們)都當機帆船老大,一道出海去”。
等到后來真的當上機帆船老大出海捕魚了,他又覺得這簡直不是個理想。機帆船只能去近海。近海擠著太多的漁船,魚越來越少了。有時候一網上來,網邊上只掛著幾條魚;有時候一網下去,又把好多幼魚都捕上來了。這是害阿拉自己啊,害阿拉子孫啊,這里以后會沒有魚的。漁民們心里不好受。
為了中國人的飯桌上照常有海鮮,漁民們只好去外海。一個很平常的日子,氣象臺預報風力只有七級,機帆船三三兩兩地在外海捕馬面魚。漁民們想不到的是,天氣預報錯了,十一級的大風襲擊了他們。網不要了,魚不要了,漁船趕緊往回開。可是船太小了,噸位小,馬力小,跑不出風的旋渦,擋不住浪的折磨。好多漁船受難。有一條機帆船翻沉了。狂風惡浪吞噬了船上全部人員——26位漁民的性命!漁船遇難的情景真慘啊。有5個漢子的遺體是連在一起的,用一根繩子連著。要活一塊活,要死一塊死。可以想像他們當時如何與風浪博斗。
而同樣在大風大浪中作業的大漁船,卻安然無恙。
王瑞慶的那條船也沒出事,因為事先尾軸斷了,只得提前回港。
慶幸自己的僥幸?不!他的心發沉。他老想著漁船遇難的慘狀。小漁船在大風浪面前輸了,但阿拉這一代漁民一定要征服外海!心不會沉沒。
他也知道近海捕魚安穩些,可我們的漁業呢,我們中國人的吃魚問題呢,我們的水產品出口呢,就不安穩了!外海風浪大,危險大,也要去!
敢冒風險,不等于白白送死。漁民的性命同樣寶貴。這位年輕船長的另一個愿望也越來越強烈了:阿拉要有大漁輪,象日本、蘇聯的船隊那樣,遨游遠洋。
有點“好高務遠”,有點“貪大求洋”,不過與這兩個成語的一般意義不一樣,好的是高產量,務的是遠洋捕撈;貪圖的是大事情,追求的是太平洋。
這個船長倒越當越象了。人不是渺小的。
他的愿望在一步步變成現實。1984年,舟山第二海洋漁業公司從日本引進第一組燈光圍網漁輪,王瑞慶擔任主船長。
這組船真夠可以的。捕撈、整理、清洗、裝箱、速凍全在船上做了。有一條自動生產流水線了,還有水平探魚的聲納儀。是七十年代水平的捕魚船。
但是我們的人呢?我們的人給六十年代的那場動亂耽誤了。王瑞慶只有高小文化程度。剛上漁船那會兒,他干的是“扳二槳”的角色。說是“扳二槳”,其實連槳也不扳的,只是幫炊事員洗洗菜。當了船老大,也只是管一條機帆船。他的部下呢?文化和見識也都有限。一百多個船員中只有五位見識過這種漁輪。
而這漁輪,還只是七十年代水平。別人在向更高水平邁進。
如今是八十年代。王瑞慶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和自己國家落后。
濃濃的夜把大海罩住了。海水也是黑的。勞累了一天的船長也到調班休息的時候了。可王瑞慶還靠著欄桿,在觀察海面上的動靜。船員們都睡了,他攤開那一大堆從日本帶回的資料,又看到了這句話:“追蹤魚影的男子漢們以最新的電子設備為后盾。”是啊,如今捕魚,光有膽量已經不夠。船長呢?船長光有匹夫之勇就更不行了。我王瑞慶以啥作后盾呢?
他象追蹤魚影一樣地追蹤起知識來了。少睡覺,多思索。方法是陳舊的。知識卻新鮮,活魚一樣新鮮。一個時期下來,本來就不胖的王瑞慶又瘦了一圈。
這個船長倒越當越象了。1984年3月29日。外海漁場。船長的眼睛緊盯著聲納儀的屏幕。突然,這雙眼睛發亮了。芝麻點!屏幕上出現芝麻點!那是一大片魚群呵。氣候、水溫、潮流、風向、屏幕圖像……經過一番測算分析,“下網!”先進的設備、新鮮的知識,加上船長的果斷和船員們的齊心協力,就等于現代化捕撈能力。沒錯!一個大網拉上來,裝魚13,000箱,創我國馬交魚捕撈史上的最高紀錄。
船長要駕馭船,駕馭海,還要駕馭船員和自己。
這位“好高務遠”的遠洋船長個子瘦小,說起話來文縐縐的,似乎缺少點眼下吃香的“男子漢風度”。可船員還就是服他。
船員們說:阿拉船長走在街上,儂絕對不會想到他是一位遠洋船長。可他一上了船,儂看他的眼光就曉得這是個厲害的船長。
新來的船員操作絞網機有點害怕,人站得遠遠的,象“遙控”。王瑞慶一見就上火了,馬上從駕駛臺上跑下來:“儂看著!好好地看著!我來弄!”怕死么?站得那么遠,咋個操作?他的臉色難看,新船員尷尬得要命。
他希望他的部下都是硬漢子。當然,他自己必須首先是個硬漢子。
這次,公司派他跟隨日本大型漁輪參加太平洋金槍魚圍捕。日本船員問他:“王先生,您準備學哪方面業務?”
“船長。”
中國船長從對方目光里得到的信息:不大相信。
整天對船員板著面孔的老船長也過來了。他拍拍中國同行的肩膀:“王先生,桅頂上有個小瞭望臺,我有時候就在那里指揮。如果在桅頂上站不住,就不能當船長。”
人家日本船長能上,我也得上。王瑞慶望了望二十多米高的桅桿。上!
桅桿搖晃著,仿佛可以把這位陌生人甩到海洋里去。他想松一下手,舒一口氣,好好地看看海。可他不敢。他有點暈船。硬漢子也有軟弱的時候。
不。我還得上!在日本人眼里,我不只是一個王瑞慶,我還是中國人的一個代表。難道中國船長在桅頂上都站不住?
他又上了,一次,兩次……中國船長在桅頂上站住了,能夠穩穩地站幾個鐘頭!
王瑞慶注視著并不太平的太平洋,舒了一口氣。在大海面前,在艱難面前,人不是渺小的。
船長的愛情故事。在這片新鮮的洋面上,他又一次為自己的新鮮設想而激動不已。
船長夫人自然不曉得她男人在太平洋咋樣了。
船長夫人叫張德意,在張家五姐妹中排行老二。瑞慶也叫她“阿二”。
他愛他的阿二。這種愛又常常是一種思念。他和她難得在一起。
女兒小雷出生那會兒,他在海上。
看見他回來了,躺在床上的阿二努力想笑,卻沒有笑出來,最后忍不住哭了。
“我,我還怕見不著儂啦!”
他愣了。
丈母娘說,阿二難產了,大出血,很危險的,要不是醫院搶救得及時,這條命沒了。
他的淚珠也在眼眶里打轉轉了,聲音有些發顫:“有沒有輸血?”
“好了,沒事體了。”
“儂還是要輸血。”
“我不去。”阿二執拗地轉過臉去。
他又一次感動了。阿二是考慮到家庭經濟困難,想省錢呵!嫁了他,阿二跟著艱苦樸素,連看病輸血都想節約了。他有點內疚。
瑞慶下決心要好好地服侍她一段日子。
可是第三天,他又只好來到妻子床邊,為難地告訴她:明天又要出海了。
阿二看看他,嘆了口氣,又點點頭。
他們新婚第二天,他也是這樣為難地說:明天要出海了;她也是這樣看看他,點點頭。
沒辦法。出海不能沒有船長呵!
“儂何苦呢?干的是日本式的活,拿的是中國級的工資。”好心人說過他不止一回了。
能多掙一些鈔票改善生活,能時常和妻子兒女在一起,他咋不想呢?只是,出海需要他。和海的事業相比,個人是渺小的。
愛情又成一種思念了。在太平洋上,他也想他的阿二。每次回家,阿二總給他準備著酒,還笑著叫他“老酒大王”。酒,哦,一到船上,他就很少喝酒了。
王瑞慶命大。又是一個長長的涌浪,把他推回甲板邊。日本船員趕緊把他拉上。
網已經拉上一半。高掛著的那半邊網,象一面旗幟。網在晃動。突然,網上夾著的一條金槍魚掉了下來,重重地砸在王瑞慶的肩頭。他的肩頭頓時紅腫了。
“您不行了,還是回艙休息吧。”日本船員要扶他進去。
“不,我要和你們一道干。”
他要在這里參與起網的全過程。他要給外國同行看看,中國船長也是好樣的。
他很要面子。別人越說他不行,他越要證明自己行。這不是虛榮。
他從來不懷疑行動的力量。
王瑞慶記得,1983年,他統率的船上多了一位船長,戴眼鏡的日本老頭,公司請來幫助捕撈的。
眼鏡船長真是位老船長,連捕撈方法也是老的:一定要等魚集中在燈光船周圍才下網,有時一個晚上不能下網。年輕的中國船長急了,提出“瞄準捕撈法”:魚探儀上發現黑點就下網。眼鏡船長有點不高興,但還是同意試試。結果,一網就是3,500箱鮮魚上來了。接著幾網也都成功。眼鏡船長服了。
月薪50元的中國船長蓋過了月薪4,500元的日本船長。王瑞慶自然得意。中國要向外國學好的東西,但中國不是什么都不如人家。
相信自己的國家。相信自己的努力。
這次在太平洋,他看到有好多漁輪在作業,就問那個胖胖的日本船員:“在這一帶捕魚的有哪幾個國家?”
“有美國、南朝鮮,還有,”胖船員拍拍胸脯,顯出很自豪的樣子,“日本船很多。”胖船員想了一會,又補充說:“還有一條中國的。”
“中國的?”
“一條臺灣漁船。”
哦,是中國船!但我們中國大陸在太平洋還沒有漁船!看著太平洋上作業的外國漁輪,想想我們那么大的一個國家,有那么長的海岸線,想想我們的漁船這些年來老是在自家門前的近海轉悠,王瑞慶的心里象是被摻了點啥東西,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聽說有的地方一“改革”,大船不出海,都是小船捕魚了。小船能出遠海嗎?改一改捕多捕少一樣的老習慣,改一改擠在近海捕小魚的老習慣,這才叫改革,這才過癮哪!
那個胖胖的日本船員還看著他,想聽聽中國船長說些什么。王瑞慶想說:我們也要來太平洋的。下次再碰面,可就不是在一條船上羅!他又終于沒說。還是用行動來說吧。
王瑞慶只是微微一笑。
他的眼前出現了那支船隊,掛著五星紅旗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船隊。這是幻覺。但不會永遠是幻覺。在這片新鮮的洋面上,他又一次為自己的新鮮設想而激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