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依民
《墨子·經下》:“可無也,有之而不可去,說在嘗。”又《說經下》:“可無也,已然則嘗然,不可無也。”兩段話合起來看,是很有意思的思想。劉文英先生《中國古代時空觀念的產生和發展》(上海人民出版社版)解釋說:“有些東西現在已經不存在了,當然我們可以說‘無,即‘可無也。但它們確實曾經存在過,這是既成事實,即‘已然則嘗然,誰也不能否定,誰也不能說它們‘無,即‘不可無也。”這使我想起與此幾乎是截然相反的一段話,僧肇《肇論·物不遷論》:“往物既不來,今物何所往?何則?求向物于向,于向未嘗無;責向物于今,于今未嘗有。于今未嘗有,以明物不來;于向未嘗無,故知物不去。覆而求今,今亦不往。是謂昔物自在昔,不從今以至昔;今物自在今,不從昔以至今。”同樣承認過去的存在是“已然”存在,但墨子強調的是這種存在的“不可去”、“不可無”,而僧肇卻在“向”、“今”之間劃一道鴻溝,“已然”只是“已然”,決不是“嘗然”。“是以言往不必往,古今常存,以其不動。稱去不必去,謂不從今至古,以其不來。不來故不馳聘于古今,不動故各性住于一在。”(同上)看來僧肇的看法是比較刻板了。他又引“梵志出家,白首而歸,鄉人見之日:‘昔人尚存乎?梵志曰:‘吾猶昔人,非昔人也。”這一故事說明“不從昔以至今”,卻沒想到梵志雖“非昔人”,然“猶昔人”,還是不可分割的。僧肇號稱俗道雙遣,到底還是滯于一端。
僧肇曾引《放光》(即無羅叉、竺叔蘭譯《放光般若經》):“法無去來,無動轉者”;《道行》(即支婁迦讖譯《道行般若經》):“諸法本無的從來,去亦無所至”作為其理論的出發點,實際上此般若二經是認為“法”超越來去動靜,類似于印澤教長所說:“永生并不意味著在未來時間中的每一時刻都存在著,而是意味著一種完全獨立于時間之外的存在方式,其中既沒有前,也沒有后,因此變化也就沒有邏輯的可能性。”(羅素《西方哲學史》上卷中譯本第75頁引)他們都認為永恒的存在——“法”,是超越時間,超越邏輯的。僧肇從般若二經的理論引申而談“物不遷”;強行割裂時間的向今來去,自然不免于窘態。
還是蘇軾《前赤壁賦》說得好:“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盈虛如月,逝者如水,猶昔人而非昔人,變化不居,一去不返,“可無也”。然而水未嘗往,月莫消長,非昔人而猶昔人,已然則嘗然,有之而不可去。這里有兩種存在,永恒的或整體的存在和一時的或個別的存在。一時的存在帶有時間的具體規定性、不可逆性,它是一去不復返的;與永恒的存在相形,它只是一剎那而已。但一時的存在是永恒的存在的一個環節,永恒的存在由一時的存在組成,故一時的存在又與時間的延續性和無限性聯系在一起。我們承認永恒的存在也就必將承認一時的存在的永恒,而且承認前者只能以承認后者為出發點,否定了一時的存在的永恒性(如僧肇),永恒的存在就只能是虛無。故一時的存在以具體時間論之,“可無也”;以時間的延續論之,“已然則嘗然,不可無也”。同樣,個體的存在是微不足道的,整體的存在是永恒的,個體的存在賴薪火之傳即類的延續性取得永恒性,而整體的永恒又以個體的一時存在為前提。蘇軾《前赤壁賦》之語正好用來結尾:
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