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罵娘

大學畢業，我被分配到一個大廠研究所當了個小小的助手。每日里守著些瓶瓶罐罐，洗洗涮涮的，我感到真是“沒勁透頂”。我想，憑我的本事、領導能力，可以干個省長，手握大權，把自己的意志加諸歷史進程，轟轟烈烈干一場。然而，現實卻把我硬塞進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實驗室，讓我在屑小雜碎中了卻一生！

每夜里我守著酒瓶子長吁短嘆，罵罵咧咧。“蒼天哪，給我一個機會吧。我屈遜決不是吃干飯的！”

寶貴的時間就在我的自暴自棄中一天天溜走。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深深刺激了我。和我一齊分來的小石，一個默默無聞的青年人，由于工作出色，被任命為課題組長。我聽到這消息后，象給人打了一巴掌，臉上火辣辣的，肌肉痙攣。晚上，我倚在床頭，發瘋似的喝悶酒，心里刻薄地嘲弄自己：“自命不凡的屈遜啊，連小小的課題組長都當不上，還想當省長呢。”酒醒腦涼之后，我倒在床上，輾轉反側，沉思反省。“我哪來那么多不切實際的妄想？哪來那么多的自命不凡？是來自高分數帶來的狂熱？是來自我在揭露中國人劣根性的演講會上，慷慨陳詞所博得的掌聲？為什么自詡有遠大抱負的我，在別人眼里竟是個不中用的小牢騷鬼，小清談家？”

幾個不眠之夜過后，虛懸在半空的我終于回到現實的土地上。我不再埋怨、罵娘，不再感嘆懷才不遇。我開始了“尋找機會”的出擊。課題輪不上我，我不灰心，重要會議沒我的份，我不泄氣。我睜大眼睛注視著每一個可能溜走的機會。有一次，室主任召開全體人員會議。他提出一個設計任務，要求在一個月內完成，問誰來承擔。在場的人誰也不吭聲。因為這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設計任務，沒什么油水。要在過去，我也是不屑一顧的，雕蟲小技嘛。我主動站起來：“主任，我想試試。”主任懷疑地打量我幾眼，迫于無奈，只好交給我。有人捅捅我，“老弟，你干嗎攬這苦差？”我說：“哪怕就是馬桶，我也要設計出一流水平的。”

我十分珍惜這個別人看不上眼的機會。并不因為小事一樁就馬馬虎虎。整整一個月時間，我頂著酷暑，奔波千里之外，漂漂亮亮地完成了任務。我向主任匯報時，主任對我點頭一笑。我心中暗喜，有門。果然主任又讓我參加了更重要的設計任務。通過這件事，我悟出一個道理，如果我能在別人瞧不起的撿芝麻的機會中，撿回一顆大豆來，那么下回撿西瓜的機會也許會輪上我。

經過多次設計實踐，我成了全所公認的合格的設計人員，不再是小小的助手了。當然，我是不會為此而滿足的。我還要尋找更大的機會，最大限度地施展我的才能。我用了十幾個晚上，苦思冥想，起草了一個“西征計劃”。我想到利用我們廠知識密集、人才眾多的優勢，對我國西部市場作一次全面考察，為我們研制開發新產品闖出一條切實可行的路來。我認為市場研究雖然是一項艱苦的工作，但最能表現人的創造力和洞察力。國外許多大企業的董事長都出自推銷員，例如美國的艾科卡。

我的“西征計劃”要從想法變成現實，就必須經過廠最高領導的批準。那天我拿著我的“奏章”，興沖沖地去見廠長。當我走到幾萬人大企業的最高首腦的辦公室門口，一股油然而生的自卑感幾乎吞噬了我。我的腳抬了幾次，又縮了回來。“在這個能人遍地、科技人員成百上千的大廠，我算老幾呢？廠長說不定認為我的建議一文不值呢！”

我垂頭喪氣回到宿舍。我的女朋友嘲笑我說：“老嚷嚷懷才不遇，要干大事業，連廠長都怕見，真是銀樣*槍頭！”我臊得滿臉通紅。我氣惱自己的怯懦，把腳下的籃球踹到床底下。哈，它是癟的，怪不得彈不起來。我不正是一只泄了氣的球嗎？球的質地再好，一旦泄了氣就只能當擺設。去他的自卑感吧。

第二天，我這鼓了氣的“皮球”又去見廠長。一大早就在廠長辦公室的沙發上正襟危坐。廠長在里間辦公，不停地出出進進，找人談話，聽匯報、打電話、接待客人，連看都沒看我。干等了一上午，我不死心，下午又去了。好容易到快下班的時候，廠長挾著皮包要走，問了我一句：“你是誰，哪個單位的？”

我結結巴巴通報來意。我為我的能言利舌失靈感到羞愧，狠狠擰了幾下大腿才鎮定下來。

廠長“哦”了一聲，“年輕人，關心企業值得鼓勵嘛。對不起，檢查團要開會。再見。”

我望著廠長的背影憤憤吐了口唾沫。心里騰起受嘲弄準備報復的狂潮。我平生第一次自尊心受這樣的傷害。我惱怒地想：“算了吧，一腔熱血管什么用，老老實實當我的小設計人員吧。”

我真想撕碎我的“西征計劃”。假如我那樣做了，也許我就不是今天的我了。在我萬分苦惱之際，一位老科技人員把我叫進他的宿舍，為我指點迷津。他感慨地說：“青年人要成就一番事業，為國效力，不能光憑一腔熱血，正直，誠實，必要時可以稍微來那么點……”他停頓不語。我大徹大悟了。

我絞盡腦汁，想著如何能接近廠長，陳述我的“西征計劃”。一個點子又一個點子被我推翻，我甚至惡作劇地想起“兵諫”。（不行，廠保衛處會饒不了我！）我終于想出一個絕妙的點子（有些近乎賴皮的作法。對我這樣人微言輕的人來說，可能有用）。在廠機關排隊買肉的時候，我發現廠長也排在隊中，盡管我已買完了肉，口袋里也有錢，我還是鼓足勇氣向廠長走去。“廠長，借我10元錢吧。”廠長愣了，“你是誰？”“我是廠研究所的。那天不是向你提合理化建議的嗎？”廠長猶豫著。眾目睽睽之下，大概廠長要考慮身分、群眾關系一類事情吧，掏給了我10元錢。我心中好不得意。我想，幾萬人的大廠，廠長又很忙，不會注意我這小人物的。只有引起廠長注意，才能有機會進言、顯露我的“滿腹經綸”。廠長的錢被我斗膽借走了，我肯定會在他心目中留下很深的印象。

借錢還錢，順理成章。那天天氣很冷，我故意把棉衣脫下扔在宿舍，穿著夾衣走進廠長家。我想，廠長總得讓我暖和一會吧。（三九天穿單衣，也會給廠長的大腦皮層以更深的刺激。）我打顫的身體博得廠長夫人的憐憫，給我沏了一杯熱茶，問我是哪里人。廠長苦笑著招呼我坐下。我終于有了接近最高長官的機會，而且是在沒人打擾的環境里。這回，我不結巴了，一五一十把“西征計劃”和盤托出。聽著聽著，廠長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小伙子，主意不錯。你怎么不早說？”我的回答真是半甜半苦：“我今天才找到機會。”

我的“西征計劃”獲準通過。廠長大筆一揮，撥來了經費。我們幾個青年人風風火火干了起來。經過幾個月努力，我們搞了一份關于市場和新產品的調查報告，為領導的決策提供了依據，還為廠里簽訂了一份相當可觀的合同。我的努力沒有白費！

最近，廠里又任命我為中層干部，幾乎是獨挑一攤了，我感到我事業的天地越來越寬廣了。我還在繼續尋找機會，尋找突破口，最大限度地發揮我的才能，釋放我的能量。

我用不懈的努力，爭得了比較適合我為國效力的一席之地。我坐在我的大辦公桌前，發布命令，指揮我的分隊。我的心中充滿生逢其時、人得其所的幸福感，但也時常躁動著不安。什么時候能有這樣一個環境，讓有為青年正正當當地發表見解，當仁不讓地參與管理決策，堂而皇之地尋找自己的最佳軌道，而又用不著施展我那些不算高明又不得不施展的“小花招”呢？

這樣的環境應靠大家去爭取。從今天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