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冬
1985年12月,湖北安陸縣爆出了一條重大新聞:28歲的青年農民黃漢濤被罷免了六屆全國人大代表的資格,理由是倒賣汽車和鋼材?!逗比請蟆费杆僮鞒龇磻?。罷免的第二天便在頭版顯要位置刊發了一千多字的消息。
記者獲悉這個消息已是事發七八個月之后,安陸縣城雖已不再沸沸揚揚,但余波仍未平息。記者發現這進里面還有更多的故事,于是一鼓作氣調查了下去。
一封公開的挑戰書引出一個創記錄的結果。是義舉是進步同時也埋下了悲劇的種子。
黃漢濤是怎么當上全國人大代表的呢?說起這件事,原木梓公社的黨委秘書李綿楚同志感慨不已。1981年,應城縣的楊小運因第一個向國家交售萬斤糧而蜚聲全國,一時間成為家喻戶曉的新聞人物。應城離安陸很近,那邊的熱流不斷向這邊涌來。李綿楚坐不住了。他把黃漢濤與楊小運作了個比較,發現兩個人的條件十分接近,于是再三鼓動黃漢濤在報紙上公開和楊小運挑戰。黃漢濤被說動了,可母親急得直掉眼淚:“你剛吃上飽飯就想倒霉呀。你這是不想養我了,想進監獄是不?”槍打出頭鳥的古訓使她不愿意讓兒子冒尖露富。不過黃漢濤畢竟年輕敢干,他沒有理會母親的眼淚。幾天之后,一封《比一比誰的責任田種得好,賽一賽誰對國家的貢獻大》的挑戰書,霍然出現在地區的《孝感報》上。當時,黃漢濤滿腦子想的只是怎么超過楊小運,別丟了丑,而未料到這封挑戰書使他一舉成名,直至登上全國人大代表的政治舞臺。
1982年這一年,黃漢濤干得很漂亮,他盯住楊小運窮追不舍,到年底各項指標全面突破。幾家報紙一直跟蹤報道,后來,《人民日報》以“比翼齊飛”的醒目標題使黃漢濤在全國有了知名度。
省農會代表,省勞動模范,一個個頭銜落在黃漢濤身上。1983年,他又一躍兩級直接被省里提名為全國人大代表的候選人。得知這個消息后,黃漢濤一家便天天守在收音機旁等候選舉的結果。終于有一天,他聽到了播音員清晰地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安陸縣城的激動也不亞于黃漢濤,因為黃漢濤開創了安陸的記錄,是本縣解放以來唯一的全國人大代表。這在西方就是“國會議員”呀,更何況這個“議員”是“民”不是“官”呢!
無疑,在農村這場偉大的改革中,黃漢濤是新生產力的代表人物??h、地、省領導對黃漢濤的大力扶持是促進改革的義舉。從“狠批資本主義”到推選帶頭致富的人享有國家立法的提案表決權,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但是,盡管如此,記者仍然認為悲劇的種子從那時起就埋下了。
人大代表≠模范典型≠政治榮譽≠特殊
照顧,但在生活中不等號變成了等號。
自從黃漢濤當上人大代表后,村里說他這不好那不好的漸漸多了起來。人們倒一點不苛求他有沒有參政能力,但卻認為人大代表至少該是個模范典型。事實上,黃漢濤的先進性是說他在當時代表了新的生產力,并不是說他就完全具備了人們所要求的那種思想品德境界。1983年的黃漢濤和1981年的黃漢濤沒有什么兩樣,可人們要求他的標準卻升了好幾級。
黃漢濤家的勞力多、畜力足,村里人請求幫助,比如借頭牛什么的,他有時很慷慨,有時就沒答應。于是被拒絕的人憤憤然:當個代表有什么可神氣的!后來有人評論這件事時說:“你是人大代表,借牛給人家九十九次,可有一次沒借,人家就不說你好?!?/p>
黃漢濤買了一輛東風140汽車跑運輸,一天能掙一百元上下。村鄉干部急著外出開會想借用一下,有時黃漢濤支支吾吾不愿意。于是把干部們也惹惱了:一個人大代表,就知道算計錢!
黃漢濤有著雙重身分:個體農民和全國人大代表。盡管他在北京可以堂堂皇皇地進出人民大會堂,和各界名流共商國家大事,但回到農村,他只不過是一個農民,他還是得想著廣開財路、發家致富,為實際利益精心算計。在不生兒子不罷休、叫喊負擔重不情愿交提留的現實環境中,他也沒有比別人做得更好。
黃漢濤當了人大代表后,縣里各級領導仍然一如既往地支持他。如果說過去的支持是對改革的促進,是義舉,而現在則含有了對“特殊公民”的“特殊照顧”。人們過多地把人大代表看成了一種政治榮譽,那么,對一個為本縣獲得榮譽的人照顧照顧便理所當然了。1984年的時候,農民們為賣糧難發愁,而黃漢濤的糧食可以直接拉到縣城出賣。農民們苦于買不到化肥,黃漢濤則有辦法搞到。別人蓋房子只能買市價鋼材,他卻能直接到省里要平價指標(指標到手時他房子已蓋好,于是以市價賣出,獲利兩千余元。此事被定性為倒賣鋼材)。這毫無疑問會使他和群眾產生隔閡。公平地說,在當人大代表期間,黃漢濤也為村里人做了一些好事,但有些做法不過是把“特殊公民”的含義稍稍擴大了一些,招來的仍是不滿和怨恨。一次他帶本村人去搞化肥,十多輛自行車滿載而歸,一字排開,呼拉拉地從縣城駛過。結果人們說:“耍什么威風!”“什么影響!”
人們對他也有過分苛求的地方。他家蓋新房時,黃漢濤正在北京開會。他父親把劃定的地基硬是往外多移了一米,還口出狂言:“我兒子是人大代表,要告到北京告去!”事后有人對記者說:“主要是他父親太癲狂了,他自己還比較謙虛?!笨稍诋敃r,誰能這么心平氣和呢?一股腦兒地把帳全算在了黃漢濤頭上。黃漢濤的“群眾基礎”沒打好,是他最終被罷免代表資格的重要因素之一。在關鍵時刻幾乎沒有人替他說好話,無疑堅定了有關部門的決心。然而落到這步田地,僅僅是黃漢濤一個人的責任嗎?
行使參政權利反使心頭蒙上陰影。
面對漏洞百出的調查材料,人大代表難有法律保障。
在黃漢濤的人大代表生涯中,除了例行的舉手表決外,他真正行使自己的參政權利只有一次。而這僅有的一次,還使他心頭蒙上陰影。
那是1984年5月,黃漢濤赴京參加六屆人大二次會議。啟程之前,村里農民請黃漢濤在會上反映一下他們的苦衷。這幾年安陸縣糧食成倍增長,賣糧難成了大問題。為了緩解矛盾,縣委作了一個“藏糧于民”的決議,鼓勵農民自辦酒坊、粉坊等“四坊”,使糧食就地轉化??稍诰唧w執行中,一些基層干部不區分情況,按戶搞數字攤派,強迫命令。這自然激起了農民的反感。黃漢濤抱著理當為農民說話的想法反映了這些意見。他先是肯定了“藏糧于民”不失為一個辦法,然后才說“搞得不好會帶來一些問題”,會“挫傷農民種糧的積極性”?!督洕請蟆吩陬^版刊登了黃漢濤的發言。當黃漢濤拿到這張報紙時,他并不感到高興,而是心頭一沉。另一個農民代表則一語道破:“你闖禍了!”
報上的這條消息驚動了上下各級。北京的一個電話打到省糧食廳,省糧食廳又一個電話打到縣糧食局,縣糧食局立刻組成調查組奔赴鄉里。一個人大代表的意見得到如此重視,這比因哪一個領導同志說了話才雷厲風行更可喜可賀。遺憾的是,一個領導不會為批評了他的下屬而擔驚受怕,可一個人大代表卻會因得罪了他的上級而惴惴不安。黃漢濤回到安陸后,暗中打聽縣里對此事的議論,最輕的指責是說他“丟了家鄉的丑”,這使他心情更加沉重。別看他在北京可以和任何一個身居高位的領導人一樣行使著自己的表決權。然而一回到家鄉,他便失去了參與和監督政府事務的任何權利,他只不過是大大小小的“官”們手下的一名百姓,包括他能當上人大代表,能受到“特殊照顧”,不也都是領導扶植和給予的嗎?
這以后不久,黃漢濤便卷入了一場倒賣汽車事件,使他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黃漢濤至今不同意是他倒賣了汽車的結論。他說:“死到臨頭我也不能承認?!痹诒涣T免之后他仍持這種態度,引起記者注意。于是記者要求看閱有關倒賣汽車的所有調查材料。當然記者知道,上級為此案派調查組前前后后調查了三四次,應該說調查工作相當嚴密可靠。退一萬步講,就算黃漢濤確有冤情,當事人證詞俱在,又怎么能說得清?再者,黃漢濤的被罷免是省人大常委會十八次會議,以50多名常委舉手表決通過的一項決議,并已報全國人大常委會備案。如果沒有充分的理由,記者不能輕易提出疑義。
然而完全出人意料的是,調查材料漏洞百出,邏輯混亂;當事人的證詞前后矛盾,以至記者難以置信調查報告就是根據這些材料產生的。
確定黃漢濤是否倒賣了汽車,有兩個關鍵問題。第一,黃漢濤有沒有參與商量倒賣汽車的事。對于這一點,黃漢濤說:他從北京弄了一輛汽車指標,給了縣變電站,商訂條件是對方借給他20,000元錢。后來汽車被倒賣是背著他干的,他完全不清楚。而牽線人(縣變電站長)和倒賣經手人雖然都說是三人同時在場時談的倒賣汽車,但對具體商量的情況說法完全不同,相互矛盾。記者認為,三個主要當事人三種說法,此事無法認定。第二,黃漢濤拿沒拿倒賣汽車的收入10,500元。關于這一點的情況是:汽車出手之后,變電站長派人多次到經手人單位,討價還價,甚至弄假發票,才把10,500元轉到了變電站帳上。但變電站長說:這僅僅是應黃的要求,替黃代存的,他自己分文未取。為了解釋這個不合邏輯的舉動,他又說:這是因為黃漢濤答應再給他弄一輛汽車指標,而他則不必按最早商訂的那樣借給黃漢濤20,000元錢了。但在何時何地如何與黃漢濤達成的這個新協議,這位站長卻說不出來。變電站長還說:黃漢濤曾多次到他這里來取那10,500元,因黃沒有再給他弄到汽車指標,所以他遲遲不肯付。可不久,變電站長匆匆匯給黃漢濤20,000元錢,并說當時已向黃漢濤講明內含10,500元汽車收入。而黃漢濤則始終認為這就是最早商訂的借給他的錢。記者問變電站長:“當時黃漢濤并沒有給你搞到新的汽車指標,你為什么又肯付錢了,而且還多出9,500元?”對此,變電站長無法自圓其說。至于具體環節上的漏洞還有很多,這里不一一列舉。記者有理由認為:以這些材料來認定黃漢濤倒賣汽車,證據不足。
記者不禁要問:是調查組對這些漏洞視而不見呢,還是真的看不出來?為什么法律規定了人大代表有申訴的權利,而黃漢濤卻在關鍵的時刻揮淚而別呢?
事情發展到這里,黃漢濤的悲劇又抹上了一層更濃重的色彩。
記者了解到,對此案的定性和處理始終存在著不同意見。第一次調查時,調查組的一位同志就發現問題很多,他向堅持認定黃漢濤倒賣汽車的領導一一指出了這些漏洞,對方“無言以答”。遺憾的是第二次調查時,調查組就沒有了這個同志。記者曾問:執筆寫調查報告的同志是否看過全部調查材料?得到的回答是:看什么看,讓你怎么寫就怎么寫,完全被牽著鼻子走。至于黃漢濤,的確是他自己表示不在十八次會議上申訴的。然而黃漢濤告訴記者:他提出過想申訴,但是有人用強硬的口氣對他說,“事情已經很清楚了,你一定要申訴也行那我們就奉陪到底!”就算黃漢濤有膽量不理睬這再清楚不過的暗示,然而在整個調查過程中,從未向他出示過當事人的證詞,也不同意他提出的三方當場對質的請求,他連漏洞在哪里都不清楚,又怎么能夠當著50多位常委的面有力地為自己辯護?
一個普通人尚可以企望律師的幫助和執法人的公平判決,然而一個立法提案人——全國人大代表,面對漏洞百出的調查材料,面對法律給予的申訴保障,卻只有扼腕空嘆。悲劇到這里畫了一個沉重的句號和一個碩大的問號。在這問號之中,我們不是應該有更多的思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