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里 周天逸
歷史給予我們這代人以特殊的恩賜。
幾乎沒有任何一代人像這代人一樣,在歷史長河的瞬間——10年,經歷著如此重大的轉折和變遷。
帶著落后的屈辱,帶著貧困的羞慚,帶著曾為愚昧所付出的苦辣辛酸,我們的民族終于找回了那個一直被我們所鄙棄,卻在世界上長燃了幾千年,并為接受它的社會創造了巨大財富的火種——商品經濟。
于是,10年,我們培育著商品經濟,商品經濟也培育著我們。
今天,我們試著透過歷史記下的一個個鏡頭,去追尋和審視我們此間思想與行為的蹤跡,意義深遠。
百姓擁護總理贊揚的一份報告
一位有心的年輕女記者,曾記下這樣一段史實:
1979年8月間,安徽一個老頭,帶著一份“包產到戶”的調查材料,跑到北京四處上書,斗膽贊揚“包產到戶”給農村帶來了一脈生機。一位曾經與土地混過幾度春秋的年輕人聽后,腦海中萌動起一團癡想,一凹清流。
他跑到安徽100多天,走訪了省地縣社127個單位,大隊、生產隊103個,社員340人。
他到肥西,農民怨道:“今年盼著明年好,明年還穿破棉襖,20多年吃不飽,叫人咋說社會主義好?”
他跑到鳳陽,鳳陽后生講怪話:“我討我的飯,你提你的干,我討飯影響不了你提干,你提干影響不了我討飯。”
他問:“包產到戶”如何?
回答:“第二次解放!”
同時,一位二十六七歲的青年和他的朋友從甘肅寫回北京一封長信,問題提得更帶棱角:解放30年了,“兩極分化”曾經使任何一個有道德的人感到恐懼,農民一切改善生活的努力和希望統統被這“正義”的恐懼所泯滅。人們寧可一塊喝湯,也不肯一個人先富。什么是社會主義啊?從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向社會主義過渡,能夠跨越商品經濟的發展階段嗎?實踐本身已向我們提出了超出原有框框的新問題。
他思考著,他也思考著,他們那一伙和我們多災多難的民族都思考著。他們組織起來,要以農村為突破口,找到8億人乃至10億人走向富裕生活的道路。那位知心的長輩杜潤生為之興奮地說,農民不富,中國不會富。農民受苦,中國就受苦;農民還是古代化,中國就不會現代化。農民定,天下定。如果能使中國農民擺脫貧窮,就是一項偉大的事業。
1981年7月14日傍晚,男兒女兒們住進了安徽滁縣地委招待所。隨后20多天,他們全方位地解剖了這個中國農村社會內部的微觀肌體。
終于,滁縣調查報告打響了。
當時趙紫陽總理高度評價這個報告,說它把“包產到戶”的來由及問題講得一清二楚,建議大家都看看。
萬里副總理說:老百姓有吃有穿,就是勝利。
年輕人的智慧匯入中國決策之中,他們參加了1982年中央1號文件的制定工作。有人說,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靈魂中,這伙年輕人拾起了時代的共鳴。
雖然,這伙年輕人的蹤跡只是歷史的一個片斷,但是,又有誰會忽略這樣的一個邏輯與事實:沒有一代青年與父兄們對社會主義的反省和懷疑(也許是不自覺的),沒有他們大膽的創造,并使之成為合理的現實,就不會有今天理論上的突破,也就不會有以后出現的多種經營的發展,專業戶、鄉鎮企業的振興以及1億多農村人口離開田地向非農產業的轉移,以及后來的城市經濟改革。當我們再把思緒和審視拉回到一代青年思想進程的那個坐標點時,我們看到的是,一代精英終于鑿開冰河,把商品經濟之舟推上航線。
中國震驚世界刮目的一塊標語牌
深圳,今天已經是無人不曉了。而在70年代的末期,那里卻像“百慕大三角”一般神奇。因為它是特區。特,就是對外更加開放,對內更加搞活。于是那里出現了自打五星紅旗從天安門升起后就沒有的外資企業,合資企業;計劃經濟不能再有恃無恐地稱霸于價值規律,企業與企業之間有了競爭;撞鐘的和尚開始無地自容。
在深圳,一座拔地而起的28層樓房,從打基礎到完工,只用了5個月的時間。而同是一個承包隊,在內地承建一座不大的禮堂,卻3年未曾竣工。此類事情不再是新聞。
當我們重新打量那段歷史的時候,我們發現“特區現象”和一代青年思想碰撞的交點,是那伴隨著商品經濟而通行的新觀念的沖擊。
一位朋友說過這樣的感受,當深圳街頭第一次聳立起“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標語牌時,不僅中國為之一震,世界也由此刮目。我正是從那時記住了深圳。我看到了觀念變革之潮的第一朵浪花。
時勢造英雄,原本不錯。時勢不僅造英雄,而且選擇出適合自己需要的價值觀念,創造出最有效的傳播方式,完成對英雄的鼓動和評價。正因如此,深圳雖然既無悠遠的歷史文化背景,又無濃厚的現實文化氛圍,卻依靠經濟的力量,孕育了一套新的價值觀念。而青年們在著迷于深圳那一個個和高速度、高效率、高消費相關的傳奇故事的同時,又認識了編織傳奇的要素——一個個新的觀念。直到那時,青年們才終于比較清楚地理解了那個遵循了很久,卻又違背了很久,乃至使整個民族遭受了無情懲罰的道理:坐在王位上的應是生產力。
特區為關閉了許久的一代青年打開了與外界相連的窗戶。透過這扇窗子,我們發現了與長期所受教育并不相符合的事實。可怕的夜郎自大,使我們曾經不僅放棄了打開現代化之門的鑰匙,也失去了創造經濟起飛的權利和時機。“特區現象”使青年警醒:西方先進的技術、先進的管理,包括先進的思想,并非是資本主義的專利。第一次,我們在現實面前,比較公正地承認了我們與他們。
為了中國新生的商品經濟,為了斬斷束縛生產力發展的傳統經濟的羈絆,一代青年在理智的反思之后,懷著激情、懷著沖動同傳統觀念告別。
1984年12月,《中國青年》發表題為《新青年要有新觀念》的文章。文章預言我們這一代中國青年,必將以嶄新的觀念,成為歷史的新主人。
1985年春天,來自全國各地的200多名中青年理論工作者和實際工作者,在北京倡導召開了全國第一次觀念變革討論會。
應當說,當一代青年記下了“特區現象”的瞬間,也記下了關于人類進步的永恒。
幾番毀譽幾番清濁的一個口號
整整10年,一個最為青年關注,又困擾著青年的現象,莫過于“向錢看”。
商品經濟一旦進入這片土地,它的經濟觀就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人們的內心。
——1984年8月1日,白云山制藥廠年輕廠長貝兆漢在廠慶招待會上提出“愛廠、唯利、求實、進取”的“白云”精神。會場嘩然。“唯利是圖”幾乎是十惡不赦的同義語,而貝兆漢偏要為“唯利”正名。
——公共汽車上常能聽到這樣的對話:“獎金多少?”“200!”“不賴,你們廠夠意思。”“差遠了,你哥兒們擺
他媽的一天攤兒,就等于我蹶著屁股干一個月的,你那才叫本事。”
——飯店里兩人聊天,“這年頭,誰發家誰英雄,誰受窮誰狗熊,咱別窮酸丑,沒勁。該要的錢就得要,一分不能少。多勞多得,按勞取酬嘛。”
——研究生們也在動議辦公司。要為知識轉化為商品尋找合法的渠道。房子、票子、車子,自己給自己落實政策。
——初中生在合計:“反正也考不上大學,還不如趁早學點本事,找地兒掙錢去,多痛快。”
變了。恥于談錢的社會突然變得人人都在談錢,人人都在關心錢,人人似乎都有了經濟腦瓜兒,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青年經濟學者張維迎為此發表文章,“為錢正名”。
是啊!當一位年輕的個體戶手拿一把票子,堂堂正正地走進高級賓館,和權貴們平起平坐的時候,他說,賺錢也是清白的事。
中國人曾經鄙視金錢,看重人情。然而,那人情并不是令東方自豪、令西方欽羨的人道主義意義上的博愛之情,相反卻在很大程度上表現為人身依附式的相互利用。那種人情規則更多地表現為“送人情”,為的是使人“欠個人情”。從這點看,赤裸裸的金錢要比蒙上溫情的虛偽坦蕩得多。
中國人曾經鄙視賺錢,看重本分。但因此我們幾十年的經濟不知損失了多少億。日本人說“爭利就是爭理”,共產黨人革命的目的不也是為了“富裕,幸福”這個利嗎?我們以30年貧窮為代價,才換回了利和錢的復蘇。商品經濟使對利的競爭,對錢的崇尚成為不可逆轉的趨勢。
中國人曾經鄙視“冒富”,欣賞無差別境界: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可有誰想過在這貌似平均平等的招牌下,我們是怎樣踐踏了我們一直所虔誠推崇的社會主義按勞分配的原則?
貨幣作為一種流通手段,作為實現價值的標志,作為約束人們的經濟利益關系,在商品經濟社會中理應有特定而公正的地位。在一代青年中萌生的金錢觀念,并非丑惡,而是道義!
當然,無法回避的是,金錢關系并非理想、完美的社會關系。它在帶來公正和平等的同時,也會以不公正和新的不平等為代價。當它喪失了理性的時候,它殘酷、猙獰、骯臟、腐敗。對這些,人們已經有了警覺。
適者生存優勝劣汰的一支支新軍
10年里,我們擁有了一支百萬個體戶大軍,青年首當其中。私有經濟成為社會主義公有經濟的必要補充,不僅結束了公有制的“一統天下”,而且使公有制面臨著嚴重的挑戰。
哈爾濱,16歲中學畢業的李杰,兩手攥空拳,竟要自己辦工廠,嘗嘗“自立”和與人競爭的滋味,于是,就有了“北方家用電器廠”。
北京師范大學77級哲學系畢業生,北京函授學院青年教師陳建敏辭退公職,自籌資金2萬元,辦起了燒雞店,要和全民企業比試比試。
多種經營成分并存構建了競爭環境和競爭意識。
1986年8月3日,社會主義中國第一家破產企業出現了,與此相適應的是新中國第一批失業工人的出現。原沈陽市防爆器材廠廠長在新聞發布會上講的第一句話是:“在社會主義競爭中,我們被淘汰了。”
作家喬邁就此發表感慨,這簡直是石破天驚式的宣告!過去,“大鍋飯”“鐵飯碗”展示著令一切人優哉游哉、飄飄欲仙的魔力,誰也不產生危機感,賺也坦然,賠也坦然,社會主義幾乎在這坦然中窒息。其實,馬克思早就說過,實現商品的價值是一種驚險的跳躍,“這個跳躍如果不成功,摔壞的不是商品,而是商品的所有者。”可惜,他這樣形象而重要的論斷我們理解得太晚了。
然而,我們畢竟理解了(雖然并非所有的人),因此,失業者中也不乏有志氣的競爭者。36.75元的救濟金,宋桂榮只領了一次,就毅然不再要了。她辦了經營針織品和小百貨的個體營業執照,在人們的冷眼和艱辛的奔波中,她要以新的競爭立足。
優勝劣汰,適者生存。青年們痛苦而又欣喜地接受了這一事實,他們來不及更多地思考,便帶著最初萌發的競爭意識,投入現實的角逐,競爭、冒險、自立愈來愈成為一代青年的時尚。社會經濟的發展由此獲得源源不斷的生機。
社會舞臺人生舞臺上的一次次機會
無錫市公開招聘幾位局級干部,幾百名不同職業、不同職位、不同資歷的年輕人爭先恐后地報名。有人問,這些年輕人真的具備局級干部的水平嗎?得到的回答很明確:“我們要試試自己的能力,我們不愿失掉每一個機會。”而當自薦者提筆填寫自薦表的時候,那神情就像走上考場的學生,他們知道,決定自己命運的,更多的是真才實學,而不再是門第、權勢、血統和那張多少代人編織起來的關系網。
以自由選擇權利為核心內容的機會均等,是由新的經濟活動方式鍛造出來的現代平等思想,是對以平均主義要求為內容的“大鍋飯”的平等意識的背叛。后者不承認人的稟賦、才能、貢獻等方面的差別,一味強調結果的均等。它所造成的是優者不勝,劣者不敗的可悲局面。而前者則強調的是起點的均等,它使大家站在同一起跑線上,實力是最好的裁判。從終點到起點,雖然僅僅是一個語言位置的變換,它卻深深吸引了一代希望有所作為的青年。1986年,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所對上千名不同層次青年調查表明,青年對機會均等的期望高于對實際生活水平的要求。有人說,這是趕時髦。青年說,不錯,這是一種有長久生命力的時髦。
這生命力不僅體現在觀念的更新,更重要的是,它為一代青年超越生存基點,在更廣闊的人生舞臺上作出新的選擇,創造了認識上的新天地。青年希望通過自己的實際水平去獲得體現自己價值的職業,“跳槽”“第二職業”“勞務市場”以及“企業家階層”等現象的出現,無不與這新天地的開發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遺憾的是,機會均等、自由選擇的門還開得太小,青年們的理想常常在現實的縫隙中被扭曲變形。
充滿顛簸充滿魅力的一條航道
所有的中國人都曾熟悉過這樣的宣傳:我們既無外債,又無內債,物價穩定,市場繁榮。為此,我們驕傲過,我們自豪過;為此,我們也受到過懲罰。當我們下決心把空想驅逐出科學社會主義王國的時候,情況便發生了變化。“赤字”“國庫券”“金融債券”“物價上漲”“通貨膨脹”不再是我們指責別人的口實,而成為我國經濟生活中不可回避的現實。
應該說,我們的青年,我們的人民對此實在缺少足夠的心理準備。我們羨慕人家富有,只想到我們也該富有,卻忽略了富有背后那鋪墊著的漫長而艱巨的過程。我們只想到,我們曾經為不實事求是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卻沒有想到,我們還要為實事求是付出同樣沉重的代價。改革和商品經濟的發展給我們帶來新的夢想和極高的期望,卻很少有人去思考這夢想與期望實現的艱難。
畢竟習慣了穩定的生活。30年沒長工資,可也沒長價,于是,又有人懷念起低水平的穩定。
可是,再真的退回去,有誰肯放棄已經看到與得到的希望與實惠?青年們再次陷于兩難困境:人們在詛咒帕瓦羅蒂演唱會的黑市票價高達4美元的同時,又不惜代價參加一次真正的藝術欣賞。當愛漂亮的姑娘們在詛咒美容廳價格高昂的同時,又不惜掏出鈔票使自己更有豐采。
指責、憤怒、失望,前所未有的牢騷,這并非無理,理在其中。
打破舊的價格體系,打破舊的分配制度,打破一切固有的穩定結構,青年們第一次失去內心的平衡,這是一次痛苦的裂變。而正是在這裂變中,我們開始用現實的嚴峻錘煉我們承受和適應商品經濟的能力,我們在歷史的逼迫下,放棄了烏托邦式平等的夢想,開始遵循社會科學發展的道路。
10度春秋,10年轉折,有多少變遷要寫,有多少沖突要寫,有多少痛苦要寫,有多少失誤要寫,遺憾的是篇幅和功力都限制了我們的筆觸。但是我們清醒地認識到,商品經濟對于古老的中國還只是個新生的嬰兒,市場是脆弱的,人們的心理是脆弱的,然而我們正是在這脆弱中前進了,在這前進中有了強韌的意識。因此,我們培育商品經濟和商品經濟培育我們的任務都是沉重的。在這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中,一代青年應當記住:我們希望得到的,要以失去為代價;而我們從中失去的,并不都是以得到為回報。
謹此獻給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十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