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人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傳奇經歷?!拔母铩遍_始時我正上初中,然后和大多數城市學生一樣去農村插隊,接著是當兵,進工廠,“四人幫”垮臺后考入電影學院。所有這些經歷,幾乎都是與時代的發(fā)展同步的。我區(qū)別于他人的特點,就在于我是挺好想事的人。從古到今,凡是能做出點學問的,通常都是有點閑。我除了拍電影之外,也是有點閑,能想許多其他的事情。
我這些年的思想發(fā)展,大致經歷了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對理想主義的反思。我從小所受的教育,帶有強烈的理想主義色彩,一心準備長大后為國家為民族作出自己的貢獻。我思想中打下的這個底色,決定了自己想事的基本路子,至今還在對我產生影響,恐怕今后也很難改變。
我十分憎惡從小加在我頭上的那套教育制度。盡管那是一個美麗的童年,國家處于政治和經濟的穩(wěn)定時期,但是,我不喜歡北京四中這個學校,在把學生按照社會既定模式進行鑄造方面,它不過是比成千上萬普通學校做得更出色一點。這套教育制度的特征是:以一種非唯物主義的態(tài)度,對學生只講正面的東西,不講反面的東西,使孩子從小就產生一種社會幻想。20世紀60年代紅衛(wèi)兵運動的興起和新烏托邦思想的產生,與這種教育有著密切的關系。在這種教育思想中,沒有突出一個把學生看作是人的觀念,而是采用強制的、灌輸的方法,使教育者與被教育者之間產生嚴重的對立。這種教育目標是把學生培養(yǎng)和塑造成將要分布在龐大的社會機器中的螺絲釘,因此,它的最終結果是,造成學生思想盲從、意志脆弱和毫無創(chuàng)造精神。這樣就可以解釋,一批生氣勃勃的青年人在國家和民族命運突變的關頭,為什么會措手不及乃至一轟而起。因為他們所繼承的,是古老文化所遺留給他們的傳統(tǒng)人格,他們從來就不是善于獨立思考的人。
“文革”的嚴酷現實,上山下鄉(xiāng)的生活經歷,使我對理想主義和某些革命口號產生了一定的懷疑。這種懷疑不是消極的,而是積極的,有價值的,因為我并沒有試圖用“全是扯淡”這類虛無主義的話來簡單地代替冷靜的科學的反思。
我小時候在學校歷來是好學生,但“文革”開始后,突然在某一天變成了“黑幫子女”。學校的紅衛(wèi)兵到我家去抄家,一個上午的行動把我多年積累起來的對家庭和社會的信念全部打碎了。如果我是走資派的子女,那還好一點,因為畢竟是共產黨的孩子??晌业母赣H當時卻被說成是有歷史問題。因此,在北京四中那樣一所貴族學校里,我格外受到歧視,一方面受干部子弟的歧視,一方面受工人子弟的歧視,三天兩頭點我的名。當時,我的確是非常自卑的,不知道我是誰,不能把自己放在一個適當的位置上。我清楚地記得這樣一件事。我當兵之后在車站曾遇到了我的班主任老師,她是干部的太太,見到我這身軍裝,非常驚訝。在她的觀念中,像我這種出身的人是不可能當兵的。我當時對她采取了一種非常傲慢的態(tài)度:“看,今天的我和過去被你們歧視的我是否不一樣了?”現在我覺得,老師和我的態(tài)度都是可笑的。她用一種極端腐敗的門第觀念和封建血統(tǒng)觀念來看待一個還在成長的孩子,固然不對;而我當時的態(tài)度,也不是一種自信的表現。因為我所證明的,并不是自身的價值,而是軍人的社會地位等身外之物。以一種虛假的、不屬于自身的、并不值得追求的目標為目標。
我去云南插隊,并不能完全說成是被迫,其中包含著渴望擺脫歧視和壓抑、到廣闊天地中去尋找幸福生活的理想主義。在農場勞動的3年,我品嘗了一生中從未有過的體力上的磨難;同時,在精神上也經歷了一個極大的裂變過程。在西雙版納秀麗的自然景觀和以往所受的教育面前,我始終處于一個十分尷尬的境地。社會的教育告訴我:你是一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必須遵守既定的規(guī)范,不可以亂說亂動。而大自然向我展示的,卻是一派隨欲而生、新鮮活潑、自由舒展的景象。在這互相沖突的兩者之間,我不知道自己是誰,應該怎樣做。
我第一次回到北京,母親一看到我的手就哭了。我可以從火盆里拿出一塊炭來點煙而不覺得燙,可以赤著結滿厚繭的雙腳在山林里走路而若無其事;我被蚊蟲叮得全身潰爛,只得整夜躺在小河里消解疼痛。而那時我只有15歲。現在說起這些來似乎很浪漫,就像阿城小說《會餐》結尾所寫的那樣:我抬頭看月亮,不知道是月亮朦朧,還是自己淚眼蒙朧。我伸出一只血手,能透過它看見五尺之外有彩虹。
我的自信心是在砍樹中產生的。問題變得嚴峻而簡單:不勞動活不了。我從過去依靠他人生活,開始變成依靠自己的兩只手。當我能把兩人合抱的一棵大樹砍倒時,我覺得自己長大了。在擺脫社會的束縛后,我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擁有了一種獨立人格。我開始明白,人應該尊重自己的情感、意愿和行動,也應該同樣尊重他人的情感、意愿和行動。我由此深深體會到,人應該與大自然有密切的聯系,所謂深入生活,不光是要深入到人民群眾中去,還得深入到大自然中去。因為人是從自然中走出來的,自然永遠會給人以啟示。
我認識發(fā)展的第二階段,是從渴望在自己的作品中體現和歌頌民族精神到對民族精神的反思。
在拍《黃土地》時,雖然我對民族精神進行了一定的批判,比如我說過:作為一個炎黃子孫,能夠熱愛黃河并且歌頌黃河,是不難的,然而,能夠孕育一切的,也能夠毀滅一切。只有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才算得上是對黃河有了深刻的認識,但總體上講,我還是渴望表現并力圖證明我愛中華民族,我愛黃土地,我愛生活在黃土地上的人民。這是我在創(chuàng)作中給自己設計的非常強有力的功利目的。
這幾年,我一直在思索: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究竟是什么?為什么我們近二三百年來的歷史進程走得如此緩慢?
我自幼年接觸書本上的白紙黑字,直到今天從事電影創(chuàng)作,“民族文化”這一條,本人須臾不敢忘記。但正是因為我熟讀古典詩詞小說,對于其中所體現出來的文化精神有所反省,才越發(fā)覺得里面有問題。在對古往今來各朝各代所經歷的由初步復蘇到繁榮昌盛、再到衰落這一不斷重復的歷史過程的考察中,形成了我對中國文化的判斷。在我看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基本特征就是循規(guī)蹈矩,就是周而復始的循環(huán)。我們的民族文化里,存在著許多消極的東西,它形成了一個龐大而致密的網,束縛著人的獨創(chuàng)性。民族災難的原因,正是包容在與這個民族血肉相連的文化之中。
這里,我想談談自省精神問題。我覺得,法國啟蒙學者最令人欽佩的一點,就是敢于正視自己。其中,盧梭的《懺悔錄》最為典型。當他敢于說出自己是流氓時,便把人放在了一個特別確切的位置上,承認是由種種優(yōu)劣品質構成的一個生命的整體。巴金的《隨想錄》,也是自省精神的典范。而中國文化中非??膳碌牡胤皆谟冢汗诙际俏业?,過失都是別人的。我在紐約聽說了一件事,非常感動。有一天放映歌頌納粹的電影,放映之前,不少人站在門口進行抵制,但許多不明真相的觀眾還是進去看了。放映幾分鐘之后,就有人站起來勸大家不要看。這個人被架了出去,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繼續(xù)有人站起來勸大家不要看這種撒謊的電影。于是,多一半人都退場了。對于一種錯誤的東西,人家可以不斷地有人站起來說:“不!你不可以這樣做!”而我們的民族在那場歷史的浩劫中,有人卻說“你可以這樣做,應該這樣做”。我覺得,面對民族出現的任何重大的災難,我們每個人都應捫心自問:我扮演了怎樣的角色?都應該有勇氣站出來承擔自己的一份責任。如果都去指責別人,標榜自己是早就看明白的,這個國家和民族就不會有希望。
我雖然不是一個社會學者,不是哲人,無力為社會提出改革的最佳方案。但注入我思想深處的憂患意識和社會責任感,使我的內心常常是憂憤深廣的。因此,我的影片總是在關心著整個社會,關心著國家和民族的大事,關心著老百姓以及自己身邊的人。為此有人說陳凱歌拍片太緊,太沉重,總像背著民族的十字架。但是,如果這個十字架是背在思考的深度和情感的執(zhí)著上,那還得把它背下去。因為這是構成我個性的東西,如果將來有一天我不背這個十字架了,可能陳凱歌就沒有了。
人生那么脆弱,那么容易折斷,那么孤苦無助,但是,人仍在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