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華
在《八點鐘下棋》里,我欽佩一種視死如歸的人。
——盡管預定要在10點鐘上絞刑架,他們可以在8點鐘下棋。
可問題是,雞、蚊子也是沉得住氣,它們也完全能夠安詳地堅持。
蜻蜒到了秋天就裂成碎片,可直到秋天的前一天,它仍照例地歡歌,照樣地展翅。
還有蟑螂。我曾經撿到一粒蟑螂籽,惡毒地把它是扔進一只鮮亮的玻璃瓶。沒想到一大窩小蟑螂出世!幾千只,要命極了!一股殘忍的生靈虐待欲不禁自心頭油然升起!
為不讓它早死,加塊餅干進去。再死死擰緊瓶蓋,隔著玻璃瓶每日里張望它們。
(哥哥說,這就叫有光明沒有前途——想當初在農村插隊的時候!)
直到有一天餅干都長出了毛,那些小東西還一如既往地不死,它們還不死!我拼命搖那瓶子,上下顛倒著搖,讓它們居住的整個世界都地崩山裂都地昏天暗!讓它們統統高血壓、心臟病!
待我停止運動的一刻,它們都有死去的模樣。可頑固的是!片刻卻又重見那挪動起的一粒粒干癟的身體……
忽然間我嘆口氣,這大約就叫逆來順受了吧,有如此承受厄運的能力,還不足以感動我么?
這樣艱難地活。
沒有自由,沒有歡樂,更沒有明天。可這些小東西,倒也并不如我們人類因為對現狀的不滿,對前途的憂慮之類表現出神經衰弱的樣子?
據說美國人最擔心別人有的他們沒有,又唯恐自已跟別人一樣了。
怕別人有的他們沒有,那是怕自己欠缺的部分。怕自己跟別人一樣了,那是希望自己多出的部分。
唯有多出一點以示的區別才是優勢充足的區別。除非那個欠缺襯托了暗示了另一面的富有,比如一種無形的非物質的富有。
要不有誰甘愿以自我的欠缺作標志,不混同群體,不被群體淹沒的標志呢?
流行物流行時裝乃至種種流行事件的誕生與消失不都在重復彈撥如此這般的一個過程?……
“你為什么不叫?你要叫!”
我理直氣壯地教誨Shan——這樣孤身一人遠在異鄉,病重之中還一聲不吭,扮演個挺硬氣的形象——我盡力選用盅惑人心的修辭。
這在我可絕對不行!我有一點喉嚨病就哇哇大叫,直叫到家里的全體都充分引起重視為止。
“軟弱……”在某種意義上這兩個字是心智豐富的人類才有資格具備的。你瞧植物,心里就永遠平衡,隨遇而安到了極點。而它也注定享受不到我們人類的歡樂和痛苦……
可天知道!待人們紛紛賣力地叫起來以顯示軟弱、顯示情感豐富、顯示人之所以為人較之植物無機物充分的高明之處時,我很難預料會不又一變臉色。
“不要叫!”
——既然有人可以在8點鐘下棋……
要不,還奢談什么精神的生長,和那人類文明的物競天擇,奇花異葩的催開,如此這般周而復始……
那是自我獨特、不被淹沒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