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鴻雁
細說起來,上帝對我是很偏愛的。我愛讀書,從小便擁有自己的空間和豐富的書籍;我喜歡看電影,工作單位就是電影院;我愛好寫作,父親是筆耕了半生的專業作家。這一切,對于一個文學青年來說,不可不謂條件優越了。可是,忙活了好幾年,我也沒寫出一篇像樣的文字。
后來,我的左鄰搬遷了。民工來拆房時從他們家的屋頂上意外地拾到兩包大頭錢。正瓜分間讓我瞧見了,我冒著被磚頭砸碎腦袋的危險沖上去,將錢索回還給了房主。不想,此番義舉連半個謝字沒賺到,反把一家睦鄰給得罪了。直到如今,他們仍堅信那個破屋頂上肯定藏過金磚金條之類寶物,這些東西一準是讓我給昧下了。當時送回去的那80幾塊銀洋只不過是個零頭而已。乖乖,我的心腸好黑喲。
人言嘖嘖,使我傷懷。但也激發了我的靈感。一連三天,我把自己反鎖在書屋里,寫出了洋洋萬言的小說《大頭錢》。寄出去一試,竟被編輯相中了。感謝真主,我總算見了鉛字。
經繆斯這一點化,我才明白了一個道理:生活是創作的源泉。說起生活,我的底子可就太淺了。打開記憶的冊頁細細翻來,除了幾滴尷尬的清淚,便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歡樂和娛情。
漸漸地,我覺出了自己的貧乏和孤弱,感到了一種隱隱的悲哀。一股狂猛的渴望在我心中涌動著:我要去闖世界!我辭職了。
揣著單位發給的整整100元辭職補助,我多次到工廠和農村調查采訪。我到處搜尋素材,我成了青島的“創作個體戶”。
不過,這個“個體戶”可不是那么好當的。從選擇這一自由職業的那天起,我就沒有順當過。首先是清貧的洗煉。繼而,厄洛斯又射來了鉛箭。一直與我親密相處的女友竟然在除夕之夜向我發出了斷交的照會。眼巴巴地瞅著她俏麗的身影在鞭炮齊鳴的盈盈喜氣中消失,我的心泣血了。
“同我合作吧”。見我處境艱難,老父親提出了建議。我不禁大為感動了一番。專業作家主動要求與文學青年合作寫長篇,這不是天上下餑餑嗎?似這等名利雙收的好事我何樂而不為呢?然而,經過一番慎重的權衡,我還是放棄了。
我要寫我自己的感受。我要走我自己的路!1986年5月,我登上了西去的列車。這是一次艱難的旅行。沒有親友,沒有故舊,只有去的車費,沒有回來的盤纏。就這樣,輕而易舉地便把自己送入了絕境。與其說是考察新疆,不如說是考察自我。
當我一踏上這片神奇的土地,立刻被眼前的景色懾住了。巍巍雪山,涓涓河流,以及那一望無際的鞏乃斯草原,無不以其天成的姿色向我展示著大自然的綺麗和壯美。我不由為之陶醉了。還未容我喊出一聲浪漫的“啊!”干癟的饑腸便率先叫了起來,
黃昏,羊群在牧羊犬的監護下隨一線飄忽的鞭影歸欄了。天山也伸出它堅實的臂膀將嫩綠的草原緊緊擁進自己的懷抱。我茫然了。何處是我的棲身之所?哪里能找到充饑的食品?寒冷、饑餓,這些過去只在書本里相識,只能憑想像去把握的詞匯,此刻卻是那般嚴峻地寫進了我的生活。
循著一聲奶牛深沉的嘆息,我挨近了一座低矮的氈房。我貓著腰鉆了進去。主人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哈薩克婦女。我張口結舌地比劃。她不懂。她默然地為我拿來奶茶、干馕,又為我騰出一塊過夜的地方。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熱,我的手篩糠般抖顫。
然而,討飯并不是長久之計。在當地漢民的指點下,我來到天山深處的大森林里,加入了盲流的行列。開山、伐木,修公路……早上,天蒙蒙亮,包頭工就扯開嗓子催著起床;晚上,不見日落就甭想收工。工作量是超常的,工作的危險性也很大。幾乎每天都有人受傷。我提心吊膽地勞作著,生平第一次體味到什么叫作度日如年。一天下來,直累得腰酸腿軟,嗓燥腸鳴,連路都走不動了。可是,為了生存,我不得不強咽生活的艱辛與酸澀。
一天夜里,我剛剛睡下,就被一聲尖叫驚醒了。睜眼一看,頭頂上竟晃動著兩把雪亮的菜刀,我的腦袋立刻大了。
這是一幫烏合之眾。他們的體格大都比較健壯,雖然勞累了一整天,情緒依然亢奮。多余的精力沒處發泄,便賭博、酗酒、講下流故事。眼下這局面,便是他們打斗的結果。持刀者名叫王貴臣,他剛才與甘肅的老客鬧翻了,便去廚房抄了菜刀來行兇。此刻他已紅了眼,帳篷里所有的人全都成了他仇視的對象,而最倒霉的便是我。他正好站在我的床頭。我的血液沸騰了。他媽的,我并沒招你惹你呀,憑什么把刀懸在老子的頭上?不過,我沒吭聲。我把腦袋縮進被窩里,身子隨之向帳篷邊悄悄轉移。終于可以跪在床上與他對峙了。這時,對面床上的石子也坐了起來,正警覺地撐著被子四下打量。我暗暗向石子丟了個眼色,石子神會。于是,我向王貴臣套起近乎來,乘其不備,石子騰身躍起,一個餓虎撲食,把王貴臣摔倒在地,一床厚厚的棉被牢牢地捂在了他的頭上。
盲流堆里的生活艱險而困苦,但也不乏暖人的溫情。我沒有鋪蓋,炊事員劍克主動讓出半邊枕席讓我過夜;我沒有膠鞋干活不便,石子把自己的一雙新鞋借給我穿。午休時,他們還常常幫我捉虱子。漸漸地,我適應了這里的環境。起初,我一頓只有三兩半的胃口,后來竟能連吃4個四兩的饃。本以為飯量猛增會多生力氣,不想反因此得了厭食癥,吃什么,吐什么,一連數日,粒米未進。很快,我的面頰削瘦了。渾身沒有一點力氣。我自知不能再在山上呆下去了,只得揮淚與哥們兒告別。
離開天山。我來到準噶爾盆地,與石油工人交上了朋友。雖然病體難支,卻仍充滿著貪婪的渴望。我去了被稱為魔鬼城的風城。那天下午,魔鬼城氣溫高達40℃。出門時我偏偏忘了帶水壺。結果,嗓子干得嘎巴嘎巴響,晚上一回來就撂倒了。一次次掙扎著醒來,又一次次昏迷過去。我被風城的魔鬼糾纏著,拖曳著,一步步挨近死亡的大門……
浪游半年,我重又回到了家鄉青島。依舊是孑然一身,依舊是浪靜風平。生活好像完全回復了從前的樣子。然而我的心境卻發生了很大變化。過去我一直是在生活的田園里漫步消閑,一日復一日,十年如一日。感覺遲鈍了,情緒無聊了,竟不知昨天和今天有什么不同。穿過生活的峽谷,我才發現,今天的天地比昨天開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