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剛
一
去年初,全國數十家新聞單位報道了一則引人注目的消息:一個匯集了8名大學生、研究生,平均年齡不足22歲的青年群體,自愿去四川省新津縣龍馬鄉創辦鄉鎮企業。他們的領頭人是24歲的化學碩士向興全,創辦的企業叫龍馬化工廠,產品是榮獲第36屆布魯塞爾“尤里卡”國際發明金獎、在醫療上具有廣泛應用前景的羥基磷灰石微粒人工骨。
這個大學生群體放棄大城市優越的工作和生活條件,勇敢地去農村創業,具有重要的意義。一、此舉洋溢著當代青年知識分子在改革之年不甘寂寞、勇于追求的雄心。二、大大提高了鄉鎮企業的檔次。三、在目前大城市各單位人滿為患的情況下,為打破大學生分配難的局面點亮了一盞希望之燈。為此,從中央到省市縣的各級領導都熱情鼓勵他們,并多次去龍馬鄉看望他們。
令人可悲可嘆的是,這盞希望之燈剛剛點亮,又驟然黯淡了。今年5月,25歲的向興全悄然離去,奔走他鄉。此后不久趙斌和姚曦也灑淚而別。這個一度名揚全國的大學生群體終于失敗了。
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
1987年11月17日,當向興全與母校簽訂轉讓協議書的時候,這個大學生群體就開始匯集了。他們中有不甘心在銀行計算機房單調地敲打鍵盤的國家干部,有看不慣國營企業只重生產、忽視人情的管理方式的管理人員,有不愿在人材濟濟的科研所坐冷板凳的科技人員,也有被這個群體的遠大抱負所感染而自動休學的在校大學生。
為了扶持這個大學生群體,發展這個造福全人類的高科技項目,四川省“星火計劃”辦公室撥款9.5萬元,新津縣財政拿出8萬元,銀行貸款13萬元。四川大學以4萬元的絕對優惠價格,將羥基磷灰石微粒人工骨的生產權轉讓給龍馬化工廠。
1988年春節后,向興全他們開始了緊張的建廠工作。一切都是白手起家。青年人的沖天干勁在他們身上淋漓盡致地體現出來。他們毫不隱諱地宣稱:我們就是要用理想和知識掃蕩原始落后的農村。在共同理想的鼓舞下,他們的行動都是忘我的、自覺的。整個創業階段,人人嚴于律己,盡量節省一切開支。從廠長到一般工作人員,每月只領80元津貼費。能夠用架子車拉的東西,絕不租汽車。去成都出差,誰也不愿領駐勤補助,常常是白天辦完公事,晚上頂著滿天星斗步行10多里回廠。
人心齊,泰山移。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他們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高效率創造出一系列業績。廠房竣工了,生產流水線建成了,工人培訓了,合格樣品拿出來了,銷路初步打開了。
三
1988年6月,龍馬化工廠正式投產人工骨。就在他們品嘗勝利喜悅的時候,他們的內部出現了裂痕。
沖突爆發的誘因是6月在新津舉行的龍舟會。向興全的一個老師找他為省化工年會出點錢。向興全想,龍舟會是搞公關的大好時機,何不把省化工界的專家請到新津來?當即一口答應。不想,當專家們盡興離去之后,落在龍馬化工廠帳上的費用竟高達7000元。盡管花費比向興全當初的預計高出了兩倍,但礙于老師的面子,他不得不吞下這枚苦果。
向興全的伙伴們對他的苦心和難言之隱并不理解。他們認為在創業之初,花這么多錢去搞公關,實在令人心疼。問題還不止于此。凡事都要探究個子丑寅卯的知識分子的特點使他們發問:為什么向興全一句話就使工廠花了這么多“冤枉錢”?他們得出的結論是:癥結在于決策不民主、一人說了算的管理體制。不受制約的權力是危險的權力。
向興全則認為他的行為并沒有超越廠長的權力范圍。他拒絕了同伴們要求召開廠長辦公會議討論此事的建議。他說,眼下工作這么緊張,沒有必要喋喋不休地爭論無關痛癢的枝節問題。他認為干企業需要的是斬釘截鐵的決斷,坐而論道的學究氣于事無補。
就這樣爭論起來。雙方各有各的道理。不幸的是,裂痕越來越大,以至于大家開始懷疑向興全的“人格”。
在北京大學讀過4年本科的向興全曾為自己杜撰了一段童話。他說他有30萬元的存款,丈人在北京當部長,女朋友在美國留學。當初,他的伙伴們對此深信不疑。大家認為,現代企業的競爭,歸根結底是人格的競爭。向興全有這樣好的條件,甘愿去鄉下辦企業,可見他的人格無比高尚。許多人曾說:“我們就是沖著向興全的人格來龍馬化工廠的!”
當這段童話的天機泄露,向興全頓時在同伴的心目中失去了光環。他們憤怒地指責向興全。他們說,真誠是知識分子共事的特點,而真誠本身是絕對的純
粹的,摻不得半點假。
向興全苦笑著解釋當初他為什么要杜撰那段童話。他講了一個“媽媽的存折”的故事。有位年輕寡婦帶著一個女兒生活。她對女兒講,爸爸去世前為我們留下一大筆存款,我們今后的生活沒有問題。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們不要動它。女兒對前途充滿信心。等她長大成人之后,她才知道家里根本沒有存款。向興全之所以編造這個童話,為的是鼓舞大家的士氣。
平心而論,導致他們分裂的原因并不完全在于向興全“黑色幽默”的破產。更深刻的原因在于:向興全和他的伙伴之間的人際關系并沒有實現真正的超越。青年知識分子雖有開拓新的生活的勇氣,但是他們缺乏適應新的生活的經驗和生存智慧。
誠然,在社會主義條件下,人際關系是以共同理想為基礎的互相信任互相諒解來維系的。但是,社會主義的商品經濟,必然給我們的人際關系注入新的內容,那就是——明確個人權利和義務的契約關系。拋棄了這種契約關系,僅靠志趣和感情來維系人際關系,那將會給我們帶來無窮的煩惱和困頓。
1988年9月,向興全含淚辭去廠長的職務。
四
如果僅僅是大學生群體內部鬧了矛盾,可能還不至于使這個群體失敗得那樣快。姚曦和趙斌事后說:“我們當初只是想讓向興全改變過于鐵腕的管理方法,盡管言辭激烈,我們并不想趕走他。在我們這一幫人中,向興全的作用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
那么他們為什么會垮得那樣快,那樣慘呢?回顧一下龍馬鄉黨政領導對這群大學生、研究生的態度變化很有意思。
1987年6月,向興全畢業之前,來龍馬鄉轉讓技術。鄉干部對他說,“你賣啥子技術喲,干脆下來搞嘛。”向興全決定畢業后到該廠工作。為了表示信心堅定,他甚至將戶口遷到新津縣。
直到向興全與伙伴鬧矛盾之前,鄉黨政領導對化工廠的小事情一律不插手,而且只要是鄉里出面解決的事情,一概是毫不含糊地大開綠燈。鄉黨委書記鄧文清多次說:“小向,你放開手腳干吧!”呂鄉長也經常喜不自禁地對人宣稱:“現在我們是腳上穿草鞋,腰桿上別金牌(指人工骨獲國際發明金獎),走遍天下都不怕羅!”
就在化工廠破土動工時,鄧文清推薦他的弟弟鄧華清來施工。鄧華清一來沒有施工執照,二來生產人工骨的廠房施工要求高,但化工廠不得不勉強接受。讓他拿出基建預算報告來,鄧華清甚至憤憤地說:“我不懂啥子預算不預算的,我是農民!”
1988年6月,鄧文清宣布對化工廠進行查帳,凍結了化工廠的資金和公章,這時哪怕是買一只燒杯,一把掃帚,都必須經過鄧文清的簽字才能報銷。一提起這些大學生,鄧文清就會連連搖頭,“啥子大學生喲,連農民都不如!”在總結化工廠的經驗教訓時,鄧文清后悔不迭,“當初是我把他們請來的。沒想到他們這樣靠不住。”
龍馬鄉的黨政領導從最初對向興全他們帶有幾分崇敬的絕對信任,到最后將其貶得一錢不值,這種心態酷似“黔驢之技”寓言中老虎對驢子的態度。
有許多知情人對這幫大學生在龍馬鄉的境遇加諸評論。有的說,大學生的文化背景與當地的文化氛圍天然地存在著沖突,從這個意義上講,向興全他們的失敗有某種必然性。有的說,現代文明改造落后的農村,是為期久遠的事業,向興全他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他們缺乏韌性。
不管怎么說,向興全的離職使廠長成為空缺。仍然留任的大學生認為,農民不能當廠長。因為人工骨是高科技項目,絕對馬虎不得。他們對鄉領導經常無所顧忌地帶人進生產車間參觀十分不滿。鄉領導則認為他們是知識分子的故弄玄虛和小家子氣。那些參觀者進車間的時候,既不換衣服,也不換拖鞋,亂嚷嚷“哪有啥子細菌喲。有我們怎么看不見!”
縣鄉領導考慮了大學生的意見和專家的建議,沒有起用農民當廠長,而是選調了縣科委副主任擔任廠長。該副主任上任沒幾天就強行開除了一名大學生。許多人出面說情,他拒絕收回成命。他對被除名者說:“你是冒牌大學生!”與此同時,他把幾位親戚調入該廠的重要部門。
剩下的姚曦和趙斌終于呆不住了。他們沉痛地離開了親手創辦的企業。
至此,這個風云一時的大學生群體全軍覆沒了。
五
向興全和他的伙伴們在新津縣龍馬鄉夢一般的經歷向人們昭示了許多東西。有的一下說不清,有的則是很明了的——青年知識分子只有社會的大課堂中摔打、磨煉,才能成為真正的濟世之才。
據說向興全等人正在總結經驗教訓,躍躍欲試。經過一場磨練,他們沒有消沉,這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