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翔
謀殺、暗殺、槍殺、情殺、他殺、自殺……一片殺聲沖向銀幕。1988年8月份電影局統(tǒng)計,全國22家電影廠已完成的影片中,三分之一是寫驚險、武打、謀殺的;而從8月到現(xiàn)在筆者所觀看的幾十部新片中,非此類娛樂片的影片不到5部。在蜂擁而來的“娛樂片”中,除少數(shù)幾部較優(yōu)秀外,大部分粗制濫造,讓人不能卒睹。于是放映廳里一片責難、非議甚至憤怒之聲:“這樣一味濫殺下去,最后中國電影只好自殺!”“這種低質(zhì)量的感官刺激只能敗壞觀眾胃口,最終失掉觀眾!”“中國電影好容易才邁向世界,以后還能有高質(zhì)量的藝術片參加國際影展的競爭嗎?”……然而,從訂購部門不斷傳來的信息,卻依然是此類影片的拷貝數(shù)遙遙領先,有的影片很不像樣子,與赫赫電影學府的名聲實在不相符,但只憑《行竊大師》之名,拷貝也上三位數(shù),而一些拍得很認真、很嚴肅的影片卻慘到拷貝“不成數(shù)”:僅1或0。
責任在誰?第一個替罪羊當然是電影公司,是他們決定拷貝數(shù),這就有個扶持引導的問題。可中影公司自有它的一片難言之苦。
“文革”前17年,電影主要是教化工具,觀眾一般由單位集體組織,團體購票,同時電影院也不用考慮經(jīng)濟壓力;1979年重播舊片,看了12年8個樣板戲的觀眾,饑不擇食地涌進了當時唯一的娛樂場所——電影院,形成令世界同行羨慕不已的觀眾數(shù)字——293億人次。1983年以后,隨著國家的改革開放,群眾的娛樂形式增多,電視、錄像的發(fā)展以及觀眾從強制性的集體看片受教育的束縛中解放出來,選擇的自主性大大增強了。一般老模式的影片吸引不了觀眾;具有強烈超前意識的探索片,觀眾又接受不了;于是觀眾蜂擁轉(zhuǎn)向娛樂片。《武當》《武林志》《少林寺》應運而生,受到了廣大觀眾的歡迎。在當時電影觀眾每年以10億人次往下降的情況下,單《少林寺》當年在國內(nèi)就賣了480個拷貝,兩個“武”也為北影、長影贏得巨額利潤。這種趨勢在近10多年的電影市場中一直有增無減,而同時,大部分國產(chǎn)片因此卻失掉了觀眾,有的影片首場賣票就不過百張。不少影院被迫改放錄像、開舞廳,有的影院經(jīng)理不得不帶領影院職工去幫建筑隊拆城墻做小工度日。他們想放映有觀眾的影片實屬合情合理。
怪制片廠?據(jù)說全國幾十家制片廠中,收益尚可的僅僅兩家,我國最大的3家制片廠莫不債臺高筑,近年來享譽海外的西影也未逃脫負債困境,廠長們每個月為給職工發(fā)工資而發(fā)愁。既然娛樂片能賺錢,誰不趕快抓住這根救命稻草!還是吳天明直率,把影片分為要錢和要臉兩種,干脆把娛樂片叫作要錢的。
怪觀眾——最沒道理。要讓觀眾從自己口袋里掏錢買票,花時間看電影,當然要使電影有吸引力,拍得人愛看。你嫌觀眾口味不高,你拿出又有藝術質(zhì)量又好看的呀!《天云山傳奇》《紅高粱》《魂斷藍橋》《虎口脫險》……電影院不是擠破門嗎?說觀眾不關心政事,一部《河殤》引來多少人的思考。就是探索影片不也曾在上海的一些影院擠得水泄不通嗎?
怪導演拍不出上乘的娛樂片?張華勛正在這兒等著哩!這位第一個在大陸拍武打片《神秘的大佛》《武林志》的導演,當年就大聲疾呼:給娛樂片一席之地!
瞧不起,當然拍不好
在張華勛的兩部影片放映后,敏銳的李陀就曾在《電影藝術》撰文加以肯定并作了具體的藝術分析,然而并未引起大家的重視。評論界一窩蜂地研究“探索片”,對娛樂片不屑一顧,對觀眾審美情趣的變化毫不重視,直到電影市場嚴重萎縮,經(jīng)濟壓力使各電影廠難以進行再生產(chǎn)的形勢嚴峻地擺在面前時,才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一齊轉(zhuǎn)向娛樂片。不少人感慨,連鄭洞天(《金三角》)張藝謀(《綁架》)等都轉(zhuǎn)向拍娛樂片去了,中國電影真是前途渺茫。不過據(jù)說這些頗有功力的著名導演拍起來也并不輕松。這很正常。娛樂片也是一種藝術形式,有它自身的內(nèi)在規(guī)律,并非任何人想拍就能拍好,去年春天,周傳基老師在峨影廠講課時就曾專門講怎樣拍好娛樂片。他舉了國外一些優(yōu)秀娛樂片為例,一邊放錄像一邊分析影片的藝術技術處理,如槍戰(zhàn)怎樣拍才能達到真實的效果,而一場謀殺如何在幾十秒鐘內(nèi)用72個機位的變換使兇器并未真正接觸到被殺者卻制造出緊張、真切而又非單純感官刺激的效果。也是在那次會上,邵牧君同志更提出中國今日電影之創(chuàng)新應向娛樂片靠攏,要學會拍娛樂片、學會評娛樂片。當然,邵牧君所指的娛樂片,其范疇要寬泛得多,它包括一切真正能以情打動觀眾,以情節(jié)娛樂觀眾的有人物、有獨特藝術風格的影片,例如《亂世佳人》《音樂之聲》等。
最近看《神探亨特》,頗有啟發(fā)。當時電視里正同時播放兩組外國警探片,相比之下。一個拖沓、冗長,沒完沒了地說過程,而《亨特》卻拍得輕松活潑,干凈利落,動作性強,節(jié)奏得當。人們在輕松的娛樂中,看到了人物,增加了對美國社會的了解,得到了懲惡揚善的滿足。演了幾十集,觀眾胃口仍很好,這難道不值得研究嗎?
與瞧不起娛樂片緊密相聯(lián)的另一方面就是瞧不起觀眾。一種表現(xiàn)為不屑考慮一般觀眾的喜愛、要求;另一種是低估觀眾的欣賞水平,認為觀眾只能欣賞低層次的娛樂片。無論哪種看法,都有一種輕視觀眾的情緒。既然輕視,當然不會潛下心來研究不同時代觀眾層次、欣賞心理的微妙變化,不同的審美要求,當然拍不出觀眾喜愛的影片。而失掉了觀眾,電影就失掉了接受對象。這是違反電影藝術的本質(zhì)的。電影從它誕生之日起就是拍給觀眾看的,龐大的經(jīng)濟成本也制約著它,它不可能成為任何藝術家個人興趣、嗜好的玩意兒(當然探索片不在此例,但探索片的探索最后也應體現(xiàn)在整個電影藝術的提高上),它必須尋求溝通觀眾的共鳴點。觀眾不買帳、藝術家不承認,既不能進入商業(yè)流通渠道,又無藝術上的借鑒意義的影片只能算作廢品。
尤其該提醒電影創(chuàng)作者們注意的是不要利用觀眾對某類影片的偏愛心理把功夫只用在研究一個吸引人的片名上。觀眾也不是好騙的,上當只能一次,長此以往,娛樂片會由搖錢樹變成討飯碗。據(jù)說,西影的《東陵大盜》1、2集本來很賣座,可一味拖長的3、4、5集的拷貝數(shù)立即直線下降。
導演們,愛惜自己的聲譽!
當然,1988年也出現(xiàn)幾部拍得相當不錯的娛樂片,像米家山的《頑主》、郭寶昌的《他選擇謀殺》、林其偉的《暫緩逮捕》都拍得很好,題材新、視點新,人物站得住,藝術上講究,而且很有時代感。看得出導演們是抱著極為嚴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在拍娛樂片。也許我們對電影創(chuàng)作的前景不該過于悲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