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我們贏得了一段寶貴的歷史

站在歷史與未來的連接處，我們這一代人有必要深沉地反省自身。反省無疑是痛苦的，它可能會使人們更多地看到我們自身的毛病和弱點。但是，反省不應單純地否定過去，也不應由此而喪失信心；而是要對自身的得失優(yōu)弱有比較清醒的認識，以便變得更加聰明，更加成熟，更加堅韌，對未來更加信心百倍。

70年，我們的民族在前輩們的推動下，跨出了一大步，雖然付出了一定的代價，但我們贏得了一段寶貴的歷史。

——編者

即使是重復勞動也不會是無用的

王潤生

在情感上，我們這一代年輕的知識分子不想否定自己。

但是，當我們沉下心來認真思索“在五四大師們營造的思想庫中，我們究竟添了什么”這一問題時，當我們翻開自己的衣袋，抖落所有的東西時，卻不能不感到我們似乎囊空如洗。本來，五四運動已過去了70年，時間是偏愛我們的，我們本應當站在思想前輩們的肩上極目遠眺；但即使說得自負一點，我們至今也不過爬上了他們所曾站立的階梯。

當然也可以為這種悲劇找到一種辯護：一開始，我們同這些思想大師們就不是一種繼承關系，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憑借自己的體驗來掙脫自己的經(jīng)歷和所受的教育而編織的羅網(wǎng)的。雖然有著半個多世紀的時差，雖然社會在不斷地向前發(fā)展，但我們在某些方面，和他們的起跑線（背景）卻驚人地相似：一是同受過傳統(tǒng)的禁錮（在他們是儒學，在我們是教條主義）；二是均以現(xiàn)代化為時代主題；三是都處于不夠強大的社會經(jīng)濟政治地位。

我們是從渾沌懵懂中爬出來的，十年的掙扎、反省、期望、奮斗、再期望，今天我們中的一些人確實已經(jīng)可以同五四先驅(qū)比肩溝通了：我們同他們有著共同的心態(tài)——深刻的憂患意識和由此而生的現(xiàn)代化價值取向；有著近似的價值共識——推崇民主與科學；有著較為一致的操作目的——思想和文化的啟蒙；同時也有著相同的局限——軟弱、不自信、少踐行，缺乏建設性氣質(zhì)。

應當說，我們和他們都有可悲之處，因為在這種非繼承性的認同關系中，倘以知識和文化積累為尺度來衡量，我們則付出了太多的重復勞動。不過，這里也包含著希望。因為事實上，將前人的思想成果當作知識來吸收未必能溶進自己的血液中，乘纜車直驅(qū)泰山之巔者同徒步登臨者雖然結(jié)果一樣，體驗卻截然不同，而且他們各自的潛力和可能的創(chuàng)造力更不相同。為此，我確信：這種特殊的勞動于將來不會是無用功。當然，這里的前提是：我們?nèi)缘贸阶约骸?/p>

真正的進步在自我批判中產(chǎn)生

陳宣良

中國人歷來認為自己在改變著，卻很少認為自己需要改變。

所謂認為自己在改變著，是說中國人總認為自己的狀況變壞了。

所謂認為自己不需要改變，是說認為自己的傳統(tǒng)不需要改變，祖宗的規(guī)矩是好的，只是我們這些不肖子孫把世界弄糟了。

從這個意義上說，五四運動是前所未有的，它是一場新文化運動，在歷史上第一次提出了反傳統(tǒng)的口號——打倒孔家店！五四運動從規(guī)模上說，與中國歷史上的無數(shù)次大變動相比實在是小得很，但它是一場真正的革命。

嚴格說來，中國歷史上的農(nóng)民戰(zhàn)爭，很難稱得上是革命的。總的精神不出項羽見秦皇的一句話：“彼可取而代之”，要改變的是統(tǒng)治者的姓氏，而不是統(tǒng)治的根本方式。前朝的統(tǒng)治者之所以必須推翻，只是因為他壞了祖宗的法度，至于那法度本身，永遠是好的。

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缺少反思機制，向來就缺少悲劇意識和危機意識。所謂悲劇意識，不僅是知道自己的處境悲苦，而且在于意識到這種悲苦是不公正的，因而要抗爭——不是認命；在于意識到只有以自己有限的力量去與未知的力量抗爭；在于意識到自己存在著萬劫不復的危險。中國人有太多的“慘劇”意識，見到了不公平，只是忍受，只是短視地度過眼前的困境，不愿從觀念上作徹底的改變。

直到五四運動，中國的青年知識分子接受了西方先進文化的影響，接受了不同于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于是取得了反思傳統(tǒng)的觀點。反思傳統(tǒng)的口號說明，中國知識分子終于意識到，中國人總受外國人的欺侮，根子在自己。中國人常常失敗在自己的某些傳統(tǒng)下。新文化運動是一次真正對于自身文化傳統(tǒng)的反省。

五四的革命精神體現(xiàn)在反舊傳統(tǒng)——一一切進步都只能在自我批判中產(chǎn)生，簡單地批判和鄙棄洋人的思想是不可能帶來自身的進步的。

五四的革命精神在于與傳統(tǒng)相反地認為：中國總是不改變，但中國是需要改變的。

失去了一段寶貴的時間贏得了一段寶貴的歷史

何懷宏

人們本以為這70年歷史的車輪是越轉(zhuǎn)越快的：從思想啟蒙到政治革命，從這種性質(zhì)的政治革命到那種性質(zhì)的政治革命，從政治斗爭到軍事斗爭，從加快建立公有制到發(fā)動“文化大革命”……然而，當列車“喀嚓”一聲轉(zhuǎn)入新的軌道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我們現(xiàn)在還要補五四的課。作為知識分子和文化人，我們現(xiàn)在所要做的，還是五四的未竟之業(yè)——一思想的啟蒙和新文化的建設，因為，無論是相對于救亡圖強的目標來說，還是把人文重建本身就作為一個目標。我們都有一個太漫長太沉重的過去。

五四運動首先是一場思想啟蒙的運動，是一場新文化運動。自從1840年鴉片戰(zhàn)爭的炮火驚醒中國人的沉夢以來，先進的中國人首先想到的是“師夷之長技以制夷”，然后是試圖僅僅把西方先進技術端過來的洋務運動，接著是主張漸進道路的變法維新，旋即是主張激進手段的辛亥革命。辛亥革命后，人們發(fā)現(xiàn)最深刻、最有效的變革應當發(fā)生在文化的各個層面，尤其發(fā)生在人們的內(nèi)心。啟蒙，進行觀念領域的變革——這可以說是五四前80年經(jīng)驗的一個總結(jié)，是幾代優(yōu)秀知識分子達到的一個共識。

然而，在往后的70年中，我們卻不時偏離或忘卻這一共識。無論如何我們必須承認：我們失去了許多機會和時間。

我們畢竟還是有所得，我們的所得也許正是我們的所失，失去了寶貴的時間，贏得了一段寶貴的歷史。對于中國人來說，最可寶貴的還不是那曾經(jīng)使他們自豪的幾千年古代歷史的經(jīng)驗，而是五四前后這100多年攙雜著屈辱和驕傲、失望和希望的歷史經(jīng)驗。五四那一代人有80年這樣的經(jīng)驗，而我們有150年這樣的經(jīng)驗這也許是我們自身勝過他們之處。

我們迄今還是現(xiàn)代文明的練習生

謝選駿

從五四到今天，這70年的中國被一系列“前無古人”的事件所震驚。我們到底有多大長進，這問題至少可從兩個方面去說明。

第一，從純文化的角度看，這70年確是一個特殊的變化時期。我們破壞了一個傳統(tǒng)的社會文化，但是我們并沒有建起一個質(zhì)量上和牢固程度上足可與之相媲美的新結(jié)構(gòu)。失去的，可能比獲得的更多更明顯。本來，中國人并不是一窮二白的，我們的祖先有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精神生活的歷史，但隨著辛亥革命的失敗，隨著政治層面改革的失敗，文化革命的過程就不可避免地摧毀了舊文化的精神建筑。

第二，70年的文化革命史展示了某些沙漠化的景觀。這從社會的、純文化的角度看，誠然是一場悲劇，負面的教訓與價值似乎更多；但若變換一下觀察角度，從歷史的大文化角度，用發(fā)展的眼光去估量這場巨大的破壞，就發(fā)現(xiàn)這里有些重要的萌芽開始生長起來了。任何一個民族都不可能陷入文化缺失的狀態(tài)，這70年的反文化傾向，說到底是中華民族為了重新適應當代世界而被迫清理其文化遺產(chǎn)的一項殉難。

中國人迄今尚未深入現(xiàn)代化之殿，迄今還是作為現(xiàn)代文明的練習生在進行活動，還不是一個足以獨立操作的技工。這一操練過程，對于中國民族的歷史來說，也許只是微不足道的瞬間，但對個人的歷史和心靈來說，它就構(gòu)成了某種“令人沮喪的永恒”。所以，從魯迅時代開始，人們就不斷地反省、批判“國民的劣根性”。

如果我們堅信未來的中國終能造就一座空前偉大的建筑，就不會嘆息今日的破壞，如果我們看透了今日生活的過渡性質(zhì)，就不會懷疑那在臨產(chǎn)的痙攣中苦苦震顫的大建筑之必然誕生。我們用看不見的犧牲正在為未來中國的偉大建筑打基礎。

顫抖的雙臂與民主、科學的大旗

遠志明

翻開70年前后的文字，從壁壘分明的文化論戰(zhàn)中，我看到兩幕歷史劇。

第一幕是，那些預言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不僅能救中國而且要救世界的人，失望了。如果說中國共產(chǎn)黨從四分五裂中拯救了中國的話，那么，它的理論基礎恰恰是一種來自西方的文化——馬克思主義。而西方呢，也并沒有靠中國傳統(tǒng)文化去拯救便自行強盛起來；現(xiàn)實的境況還相當嚴峻：中西差距更大了。然而比老式國故經(jīng)談家們的失敗更為悲慘的是，今天仍然有人像駝鳥一樣重復著他們慘敗的話：西方人都在欣賞中國文化，我們何故自嘆不如呢！未來世界文化必是中國文化之復興！

如果說，這一幕我們無需理會更不必為之感傷的話，那么，第二幕——發(fā)生在我們這些自以為五四新文化繼承人身上，則是不能不令人痛心疾首的。看看我們的面孔吧：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未能救中國似乎只怪未能讓它去救，我們在謀求民主、科學強盛時卻怕這怕那，上輩人皈依傳統(tǒng)巢穴是在老年或得勢時，我們卻在血氣方剛時就吟起了田園詩，做起了權(quán)貴夢：還有那些隔靴搔癢的智慧，“打擦邊球”的技巧，呈遞奏折的苦衷乃至暗送秋波的竊喜……

悲哉！我們能夠像歷史一樣無情地宣告失敗者的失敗嗎？不能，因為我們沒有勇氣和力量接受勝利者的桂冠！

再一次打開70年前的史頁，看一看新文化先驅(qū)們的革命性、深刻性和徹底性，看看他們的骨氣和成熟：

李大釗明鑒：國人對西方最有價值的學說，低毀唯恐不及，而歐人對中國無價值之夢話，都能誠懇仰之，這只說明歐人之虛心袒懷，國人之夜郎自大，“故吾人對于歐人之注意辜說，唯當引以自愧，切不可視為‘驚動歐人之名論以自榮”。

陳獨秀認定：“西洋人因為擁護德賽兩先生，鬧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賽兩先生才漸漸從黑暗中把他們救出，引到光明世界。我們現(xiàn)在認定只有這兩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國政治上道德上學術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若因為擁護這兩位先生，一切政府的迫壓、社會的攻擊笑罵，就是斷頭流血，都不推辭。”

五四又到了，與其激昂一番，不如冷靜反省，與其重談民主與科學的妙旋，不如先返修一下琴膛內(nèi)懦弱卑劣的心靈。看看我們顫抖的雙臂是否舉得起民主的大旗；想想我們鄙俗的頭腦是否配得上與科學對話；試試我們苦澀的喉嚨能否傳送出心中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