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雷
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還有什么能比離婚更可悲呢?假如是被男人遺棄,得到的是廉價的同情和永久的輕蔑;倘若女人遺棄男人,則更大逆不道,不但男人,就連她的同性也會對她切齒痛恨、無情詛咒。
我屬于后者。
我的婚姻介紹人、一位中學女教師指著我的鼻子吼叫:“你知不知道,離婚的女人等于破鞋!”從張口就列出這樣一個等式,你不難猜出她是教數學的。
我的前夫,在我回鄉探親期間,把離婚判決書復印兩份,分別寄到我家鄉的鄉政府和大隊部,用意昭然。
由于離婚,幾年來一直是重點發展對象的我,入黨問題也成了“單相思”,被束之高閣,盡管我翻遍黨章也沒發現有“首先提出離婚的女人不予考慮”的字句。
而我在社交中亦越加孤立和不安。和異性正當交往,他們的妻子和女友就會跟他們大吵大鬧,使其對我敬而遠之。家中來了異性客人,不管年老年少,總有無數只眼睛在窺視,猜測紛紜。
離婚像古代罪犯臉上烙的金印,像西方失節女人胸前掛的紅字,5年來時時刻刻伴隨著我、壓迫著我。然而,即使這些痛苦和壓迫再加重一百倍,我仍然會說:我不后悔。
曾有不少朋友問我:你為什么要離婚?你追求的究竟是種什么樣的愛情?我也不止一次地思考過“一個女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到底要做什么?”對一個女人來說,她有許多夢想和希冀,至少不是單單為了做男人(丈夫)的附庸和陪襯,否則我寧愿不到這個世上來當過客。我的前夫,卻是一個專門粉碎女人的精神支柱和希望的男人。女人在他身上寄托的任何一個希望都將落空。他認為最好的工作是舒適、清閑、不擔任何責任和風險,所謂事業心就是想成名成家的虛榮心,小說就是胡說八道,而真正的愛情則是根本不存在的。他最大的享受就是把腿蹺在沙發扶手上,饒有興味地品著茶,漫不經心地欣賞電視中隨便什么節目。他所制造出來的家庭氣氛令人窒息和絕望。噩夢般的3年婚姻生活,我變得嘮叨懶散、粗俗不堪,無心理家,無心進取,更談不上發展心靈、完善自我。我終于看清,一個女人,如果跟她所憎惡的男人同床共枕,是對自己莫大的犯罪。我必須離開他,否則我就會渾渾噩噩地了此一生。
如果你把我當成一個在離婚后只會一味說自己男人壞話的下賤女人,那你就錯了。我對應該由自己來承擔的責任從沒推脫過。也許你會反唇相詰:“既然他是如此不可救藥,你為什么要和他結婚呢?”這正是我的錯誤。在他之前,我曾有過天真無邪的初戀,初諳人事時我就愛上一個人。長到18歲,我在心中暗暗發誓,非他不嫁。他出身地主,我家世代赤貧,在唯成分論的時代,這種戀愛從誕生起就預示著悲劇。十年浩劫中,他父親自殺,母親傷心過度不久也去世。他這個孤兒也逃脫不了遭受迫害的命運。他不堪欺凌、暴虐和病痛的折磨,于1972年春天含恨自盡。那時他20歲,我19歲。
我病了半年,差一點也隨他而去。從此我認為我再也不會愛上任何一個人了。在給他的祭文中我寫道:“自從你如流星消逝,生活的色彩黯然消失,心的大門緊緊關閉,你帶著鑰匙走了……”
然而,當我長到二十六七歲時,突然產生了一種恐懼感,害怕當面目可憎的老處女,害怕別人背后譏笑我嫁不出去,我終于成了世俗的俘虜。我決定找個老實人,除了老實之外別無他求。我的前夫應該算是老實人,用他的話說他是不抽煙、不喝酒、不拈花惹草的大好人。可當結婚的真面目赤裸裸地呈現在我的面前時,我的心告訴我:我錯了。我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個無力自拔的旋渦,我和他如同陌路人,新婚之夜于我簡直就是一種酷刑,血和淚伴隨我度過了這永生難忘的一夜。從這天起,我憎恨自己的輕率,更憎惡身邊的丈夫。我曾有心維持崩潰的婚姻,聽人說孩子是夫妻感情的粘合劑,我毫不猶豫地跟他有了孩子。萬沒想到有了孩子后兩人的矛盾和沖突更多更烈。我最后終于下定決心離開了他。
值得慶幸的是,離婚后,我神清氣爽,重又恢復了自信和自尊,意識到依靠自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我畢業于名牌大學,我有自己的事業、追求和人生信念。這5年中,我晉升了工程師,發表了10多篇中短篇小說和散文。可愛的女兒如今已是一年級學生,處處受到老師和大家的贊揚。
離婚后,好心人看我一個人帶孩子生活得很累,熱心為我介紹對象。我也感到從我的實際出發,應該找一個忠實的人生伴侶。婚變的教訓是:我必須選擇一個熱愛人生、有明確生活目標、值得尊敬的人。然而,艱難的擇友過程,想起來不由令我心灰意冷。
——一位技術人員,離異,也帶一個女兒。我和他約在美術館見面,開始的談話還算順利,我和他從美術館走到沙灘,途經幾個書攤,我習慣地停下腳步,選了幾本中意的書。沒想到他因此中斷了與我的交往。他對介紹人說:“我帶個孩子,她帶個孩子,經濟肯定緊張。她整天買書,還怎么過日子?再說,她如果心只想看書寫作,孩子、家務還不得我一人管?”
——一個郊區小報的編輯,與我見面不到3分鐘就“開門見山”:你們研究所編不編刊物?要不要編輯?能不能把我調到你們科學院下屬單位?你有沒有住房?你每月工資加獎金能拿多少錢?
——一個技工,見過兩次面后,他說不愿找一個學歷上高于他、能力上強于他的女人。
一次次見面的結果,除了痛苦和失望,我一無所得。我對這種擇偶形式厭倦了,女友們勸我在報刊上登征婚啟事,這樣既主動又有較大的選擇余地,或許能碰上合適的。我被她們說動了心,1985年5月,在一家雜志上登了征婚啟事。共收到100多封應征信,其中只有石家莊市某銀行職員徐某的信深深打動了我。他寫了整整17頁,一片赤誠洋溢字里行間,特別是他寄來的照片,給我一種似曾相識感。我反復端詳,眼前閃過一絲希望之光。
我給他回過一封長信之后,幾乎每天都接到他一封熱情如火的信。信中說他是個業余作家,自幼愛好文學,已發表不少作品,是石家莊市作協會員。這又與我的愿望不謀而合。我初戀的情人在世時曾對我說:“我生平只有一個強烈愿望,就是當一名作家。如果我實現不了這個理想,希望你能把它當成自己的愿望實現。為了我,你也要努力!”想到徐某在文學上能給我幫助,我對他的好感增強了。
他心急情熱,在寫給我的第5封信中就提出結婚的請求。我對人從不設防,這是我的優點,也正是我的缺點。對他的誠意我毫不懷疑,但如果見不到他本人就答應結婚,未免荒唐。于是約他相見。一見面我就驚呆了,敏感的心受到極大震動——他清瘦、蒼白,富有藝術氣質,形貌酷似我初戀的情人,尤其是那雙眼睛,相似得使我望之心顫,不敢逼視。我一時浮想聯翩,難以自制,沉浸在一種帶宗教色彩的夢幻之中,聽他稱我是他的上帝、他的女神,身心飄然,腦海中閃現出“天作之合”幾個大字……我給予了他一個女人所能給予的一切!
然而,就在我開具結婚介紹信來到石市時,等待我的卻是致命打擊。徐某接我時滿腹心事,愁容慘淡,只字不提結婚一事。最后在我的逼問下,他說出一大段駭人聽聞的話,大意是他一時疏忽大意,把屬于國家機密的銀行年終統計報表泄露給了一個經濟情報間諜人員,說此人是他的朋友,在他值班時設法支開他,用微型相機將報表偷拍下來,后來給了他300元錢。如東窗事發,他就會被開除黨籍、公職,還要坐牢。他不愿連累我和女兒,決定終生不娶。講這番話時,他表情慘痛,言真意切,我不得不信。
我痛苦萬分卻又無所適從,只好回京。但等著我的卻是一封匿名信,上寫“姓徐的品質惡劣,生活作風敗壞,經常同一姓吳的有夫之婦和一個21歲的姓黃的姑娘鬼混”,等等。我又受到當頭一棒,他不僅給我的名譽帶來了無法挽回的損失,更玷污了我心中的圣地。我想不惜一切報復他,然而理智最終戰勝了沖動。為弄清他的本來面目,我幾次寫信刺激他,之后他終于寫來一封能徹底暴露他真實面目的信,我這才真正認識到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我的心坦然了,恨變為鄙視,覺得他玩弄的這套騙局實在可憐可笑。當初他若坦誠地說出是想拿我作跳板,從石市跳到北京,或者說我帶有孩子他認為不合適,我都會原諒他。遺憾的是他一個堂堂男子漢沒有雅量說聲對不起,卻能編出一套如此美麗動聽的犯罪坐牢的童話來。
對于這次慘痛的教訓,我進行了痛苦的反思,我能夠站在一定的高度,來看待我10多年在愛情生活上走過的曲折道路。10多年來,我其實沒真正愛過一個人,我的心始終被死人占據著,我苦苦尋找的不過是他的替身,而不是活生生的人。偶像終于被無情地打碎了,我清醒過來,這遲到的清醒是多么來之不易啊!
然而清醒之后仍無路可走,至今我仍不知道我該如何去尋找值得尊敬和愛慕的人。我相信,假如有一天我找到了他,我會把全新的愛奉獻給他。我在尋找。我不會失去對生活執著的愛,不會停止對理想的追求。活著,感受著,就是一種幸福。盡管受到過那么多欺騙,我永遠相信人的善良、忠誠和仁慈。
我對大寫的人永不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