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仔”跳槽

李仁虎

1983年以來，每年的夏末秋初，西行的列車都要載負一批志愿“開發大西北”的大學畢業生來到新疆。他們要在那一望無際的戈壁和荒漠上，開墾出一個綠洲。在他們眼里，美國西部的繁榮就是這么干起來的。因此，他們自稱或被一些人稱為“牛仔”。

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他們信心十足，辛勤而艱難地尋找、耕耘。但是仿佛一夜之間，他們突然感到疲憊不堪、步履沉重。潮涌而來的上萬名“牛仔”，有的隨波逐流，有的不甘心長此以往干脆撒手而去。而熱血奔流、始終如一且志得意滿者則如鳳毛麟角。

李光武：扔下包袱痛苦離去

1983年，他從哈爾濱師范大學畢業志愿來疆，謝絕了黨政機關的挽留，執意投身天山深處幾乎與世隔絕的巴音布魯克草原。他的目標是在這個偏僻的小鎮填補一個“空白”，培養出草原上第一代正規大學生。

有人說他是一個殉道者。

畢業前班上召開動員會，號召黨員帶頭響應黨的召喚“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但沒有一個敢于站起來。非黨員的李光武坐不住了，心血奔涌“霍”地站起來：“我志愿去西藏、新疆。”他在給組織申請來疆的信里寫道：“在暴風雨過后的泥濘的大路上，中國這輛木輪大車又緩緩地前進了，……給我一根時代的纖繩吧，中國的大車，我們拉！我們拉！”1983年6月28日，《中國青年報》把后面這句話用作頭版通欄標題。

不下30家報刊、電臺、電視臺，計50個以上的篇幅宣傳過他的這一選擇。還未踏上草原，他的頭頂就戴上了耀眼的光圈。

環境的落后使李光武開始時更覺得目標容易實現。他制訂教案，一個人擔任四五門課，幾乎天天工作到深夜。他在講臺上暈倒了，爬起來繼續講，吐了血還堅持上課。1984年春節，年邁的父母來信盼子殷切，女朋友望眼欲穿。自古“忠孝不能兩全”，他最后還是留在草原，給鎮上的青年和學生辦寒假補習班。他帶的第一個畢業班有5人考取了中專技校，創造了這個學校的紀錄，學生和家長們對他的信任溢于言表。

他被任命為副校長，積極參與學校改革。學校的管理混亂，他著手整頓學校秩序和教職員工的崗位紀律。這下捅了馬蜂窩。在這封閉的幾乎沒有時間觀念、慢節奏的草原上生活，沒有多少人能適應紀律的約束。校內的幾個人串通一氣，公開叫嚷李光武是來“要飯的”、“找工作的”，揚言要把他趕出草原，甚至在深夜砸爛他的窗玻璃，割斷他房間的電燈線。

這里的心臟病發病率高達50％。由于高寒缺氧和常年吃不上新鮮蔬菜，加之課程重，李光武長期吃不下飯，身體大不如剛來時。思想和情緒上的折磨，加速了身體的惡化。“我的身體不行了，心臟也出了毛病，……沒有玉萍和征兒，我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在他的學校，他對我說著這話，淚水盈盈，頭深深地埋在兩個手掌里，我看到他的10個手指甲全部灰白。

名譽是耀眼的光環，又是一道“金箍咒”。名譽越高，人們對其要求就越是完美。這就要求享有許多名譽的李光武為人處事、一舉一動都要小心翼翼，慎之又慎。但他偏偏是個果敢、氣盛、坦誠直率、敢做敢為而又才華橫溢的人。他的性格缺少在封閉落后地區所必備的彈性，于是難免得罪人。第一次采訪李光武，有的領導和教師對我說：“他算老幾？我們在這兒干了幾十年都沒上過報，他一來又是見報又是上電視，我們心里就是不痛快。”這種不痛快形成一種氣氛，織成一張無形的網。李光武陷入了苦悶。

沒有領導為他開導，找他談心，幫助解決矛盾。

人說草原無路又處處有路。李光武跋涉在遼闊的草原上，路卻越走越窄，竟至無路可走。表現在李光武身上的對改造落后面貌的急迫和創業沖動與落后地區巨大的統傳力量和慣性形成了日益尖銳的矛盾，置身于這種超穩定性的落后的環境中，結局往往不是被吞沒，就是被排擠。

李光武被排擠了。他扔下所有的包袱痛苦地離去。

江波：不斷跳槽尋找星座

他身材修長，溫文爾雅，面慈目善，看不出有野心，但卻跳了槽，而且一跳再跳。

他原本在重慶。1983年夏他去了海南。但他去的不是時候，海南島上上下下正籠罩在汽車倒賣事件的陰影里。回重慶是不可能了，既然出來就沒打算回去。他把目光轉向西北角，那塊占全國六分之一的土地。

他被分配到自治區一個局做團的工作。第一次跨進機關的大門，他激動、偶爾還帶著新奇感。然而，逐漸映入眼簾的是喝茶、看報、聊天、嬉笑這樣的場面，幾乎每個辦公室都有。起初，他熱情不減，認真地干了幾件事。但不久，他發現自己也被傳染了。于是，喝茶、看報、聊天、打電話也成了他一天的主要工作。別人勸他干點事，他連連擺手：“不干事，你還可以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干點事、搞創新，那麻煩就來了。再說，團的工作不是我想干就能干好的。”

心惶惶然，卻無可奈何，他那細長的手指常常優雅地夾著圍棋子，在喜多朗神秘空靈的絲綢之路音樂聲中，潛心鉆研棋道。

嚴冬季節，他回到內地，一路南下。巴蜀城鄉人涌如潮，一派生機。強烈的反差刺激了他，當初那沉睡的雄心又被喚醒。探親回疆，他帶回一臉精神。他找朋友談心，找領導談自己的想法：“再混下去，我就會變得越來越懶，最終成為一個廢人。人生需要多次選擇，在變革的社會，不經過選擇，就無法確定發揮自己潛力的職業或最佳位置。經商不是我的目的，但現在這步棋必須走。對我來說，目前經商比從政對新疆貢獻大。”他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尋找出路。去年初，他辭職不干了，和幾個朋友合伙創辦一個公司，給人當副手。那幾個月里，他成天跑，辦執照，攬人才，訂貨源。但是不久，他發現自己與頭頭在多方面意見相去甚遠，難以充分發揮自己的能力。這時蘭州大學在新疆辦一個科工貿一體化的公司，正在物色一個經理。他聽到這個消息，毫不猶豫地投奔過去，上門自薦，擔當了這個角色。

他學非商業經濟，又不是商賈之家出身，但極聰明機巧，一點即通。經過幾個月的走闖摸探，他頗通商道，因而籌劃、準備不到兩個月，新公司就開業了。他慧眼獨具，在烏魯木齊市郊區的南山風景點辦了一家商店，主要對外國人。那里是哈薩克牧區，同樣的商品在那里比在別處對外國人的吸引力要大得多。

當“倒爺”們在城里倒來倒去的時候，江波和他的公司卻把眼光放到未來。聽說自治區準備在南疆兩個口岸設自由貿易區，他們就立即飛往喀什，在那里，選擇一個立足點；劉曉慶來新疆演出，他們設法成為主辦單位之一；奧運會人人關心，他們的商店還未開業，“蘭達斯文”女性系列用品卻已在《新疆日報》連續特約刊登奧運會消息。他們的思維超前地運轉。

正是太陽灼熱、萬物勃發的季節，我見他匆匆獨行，攔道問他：“怎么，不想當中國的武宮正樹啦？”他推一推新架上的金絲眼鏡，爽朗而笑，“我要做另一個江波！”

他、她，他們：去向何方？

在西部，跳槽的“牛仔”，不只一個李光武，也不只一個江波。我認識的人中，還有一個天津姑娘，叫張新宇。她原是新疆日報社的記者，有好幾篇報道獲了自治區級獎，本單位及新聞界同行的評價都相當高。然而，正是她的活躍思想和行為方式難以為現實接納。她是個姑娘，姑娘畢竟有更多的眼淚。在現實面前，她哭了。哭了之后反而渾身輕松。她毅然放棄“無冕之王”的桂冠，投奔沿海城市的一個海關去了。

然而眼下，更多的人、更多的“牛仔”面臨著抉擇，他們和她們的心正難以平靜……

一開始，命運的選擇與被選擇帶有一定的盲目性。“牛仔”們對西部的了解僅限于書本、報刊、廣播電視，而西部對“牛仔”的選擇、安排主要憑據檔案，于是，“牛仔”們對環境的不適應以至沖突便不可避免。經過一番改變環境與被環境改變、沉淪與崛起的交錯錘煉，“牛仔”們重新調整著自己的視角，對自身和客觀環境的認識由理想性趨向現實性。他們重新評價自己的水平、能力、愛好、性格等諸因素，據此來重新選擇職業和工作環境。所以，上萬名“牛仔”中十之七八都有跳槽的現象。

窒息自由發展的那張網在西部似乎織得更密，“牛仔”們深刻地認識到改變落后環境和創業的艱難遠比設想的要難得多。于是，“牛仔”們也意識到自己必須有更現實的認識態度、完美的品性、實實在在的苦干精神，乃至必須有默默無聞奉獻一生的思想準備。

一代代有志兒女的開發，蘊藏萬物的西部終將升騰起來。勇敢地踏進沙漠、戈壁的人，終將在古西域的巨碑上找到自己的名字。